藤丸立香曾经在幻境当中短暂(?)的军旅生涯当中,悟到了一些可靠性存疑的实际经验:想要快速确认一支休整中的部队目前士气如何,一个非常简单且直观的方式是,突击检查一下他们吃什么。
虽然,帝国的军队大多数都只能在供餐部中提供一些口味稀烂的生命体征维持餐;又虽然,阿斯塔特被生物炼金术特别定制过的特性令他们在食物口味这个问题上要求低到令人发指——但不代表凤凰之子战团临时驻地厨房当中的冷锅冷灶不能说明问题。不如说,问题大了。
如果说一个阿斯塔特战团的厨房在正常运行,其中可能体现的情报还需要一双能够透过现象看本质的眼睛和相当丰富的经验与分析能力才能得出结论;但现在这个完全没在运转、空空荡荡,只剩下几个精神状态上半死不活的仆役在看守着的厨房代表着什么,只要是长了眼睛的人大概都能明白。
甚至于,当藤丸立香光明正大地靠近这个本该属于“厨房重地,闲人免进”的区域时,看守者甚至都没有什么太剧烈的反应。只是有一个面容憔悴的年轻仆役站了出来,用相当例行公事的语气礼貌地劝她离开。
即便藤丸立香本人的状态和身上的装扮都一同表明,她显然并不是以仆役的身份出现在附近的,但从这位先生呆板无神的双眼来看,她很怀疑对方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恐怕对方会站出来挡在她前面,阻止她直接长驱直入进到厨房里面,这一行为也不过是被长久的训练深入骨髓之后做出的本能反应罢了。
于是她叹了一口气,开口询问:“你们多久没吃饭了?”
或许是因为藤丸立香的态度太自然了,将这个问题理解成“检查工作”的仆役稍微想了一下,没什么对抗意识地回答道:“从大半个月之前,大人们觐见了原体之后,就没人再用过膳。端上去的菜品完全都没动过——”
“——我没有问他们的事。说得难听点,原铸阿斯塔特饿上个把月也不是什么大事,反正饿不死,我当他们在苦修。”藤丸立香抱起双臂,语气相当不满,“我的意思是,‘你们’这些人,有多久没吃饭了?”
“……”
这个问题让仆役一愣,原本死气沉沉的眼睛里露出了一点茫然的表情。有那么两秒钟,藤丸立香能看得出,他在尽力地思索这个问题,但两秒钟过去后,她确信对方在过大的精神冲击之下,已经根本不记得“这些小事”了。
在帝国当中,绝大多数岗位都有一种与世袭制也大差不差了的倾向——星界军的孩子还是星界军,文员的孩子还是文员,海军军官的孩子大概率也会加入海军,厨师的孩子当然在长到足够大了之后就会从帮厨开始自己的服务。这点在阿斯塔特战团里也并不例外。
对藤丸立香来说,她是没从这种近乎家族垄断的传承模式当中意识到什么优点,只是一个程序既然能跑,她就选择不去动它。反过来讲,虽然她不至于对这个问题激烈地发表什么反对意见,但她也确实觉得——这种一代代下去几乎能把理念和态度传递成思想钢印的传承方式,放在与服务行业强相关的职业当中的话,也太适合培养《哈〇波特》系列里的那种家养小精灵了吧?
根据她本人的推断,“多恩不认为凤凰之子战团是自己的子嗣”这一点或许对跟随着战团的朝圣者和普通征调来的仆役产生了很大冲击。但对于能管理厨房这种重要位置的核心圈仆役来说,他们的人生目标肯定是以“为战团中的阿斯塔特服务”这件事为主轴的,不太可能被这之外的事情干扰得如此严重。结合对方之前的措辞,估计仆役们是因为“做了饭但是一直都没人吃”这件事而打大受打击,以至于开始给自己上鞭刑了吧——凑到一个方便说话的正常社交距离上时,就算是藤丸立香平平无奇的嗅觉,也能轻易从对方身上闻到血痂的铁锈味了。
“……算了,”藤丸立香放弃追问,转而撑起另一种理所当然地颐指气使的态度,下令,“把在厨房里工作的人都喊起来,尽快给自己弄点什么东西填饱肚子——筹备宴会可是件体力活,如果接下来有谁因为空着肚子把任何一道菜搞砸了,我可绝对饶不了他!”
听到了明确指令的仆役猛地一愣。他实在不觉得自己见到过这个莫名其妙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小姑娘,但在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的浑浑噩噩之间,听到了这么一个明确的指令,确实令他产生了一种想要将之落实下去的冲动。他在原地犹豫了一下,想着自己是不是该多问几句前因后果,但这时候,藤丸·从业经历异常丰富·调度一个大型单位食堂规模的厨房自然也是毛毛雨·立香已经追加了下一个任务:
“还有,把厨房总管和主厨叫出来,我要确认一下食材的储备并商量菜单!”
本来就在意志消沉和饥饿的双重打击下,脑子转得不太灵光的仆役,就在这双重加码的任务指令之下,稀里糊涂地转身过去、开始执行了。
——
与凤凰之子战团冷冷清清的厨房相比,赫拉要塞中用以进行小规模私人宴请的花厅当中,修长的宴会桌上可就热闹多了。由于主办方显赫的身份和与之相匹配的雄浑财力,这张至少可以容纳二十名阿斯塔特共同用餐的长桌之上,已经被精心烹饪过的、来自整个奥特拉玛五百世界的山珍海味沉甸甸地堆满了。被精确控制到秒的烹饪流程确保了菜肴的品质不会辜负材料本身的珍贵;餐桌旁穿梭着的仆役们仿佛被精确丈量过的步伐也保证,这些理应去满足原体挑剔舌头的菜品被端上餐桌时,都处于风味最大化且温度可以被即时取用的状态中。
帝国的人民需要一场足够隆重的仪式,好叫他们确实知道帝皇的另一名忠诚子嗣,罗格·多恩,已经回归,并且与更早些时候重新行走于现世的罗伯特·基里曼并肩而行,立场一致,二人之间没有什么龃龉。这是基里曼和多恩都在心照不宣当中赞同了的事情,于是,在基里曼经过了一大堆繁复的仪式流程、回到了赫拉要塞之后,他不得不又和他万年未见的兄弟共同从另一大堆为宣传口准备的繁复仪式流程中勉力杀出重围。五个小时之后,他们才终于结束了这恼人但又不得不做的一切,可以允许自己稍微放松下来,像两个阔别已久的血缘兄弟一样,在餐桌边上坐下来,好好说说话了。
“难以置信,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离开了那个场合,就算是罗伯特·基里曼,也因为精神放松了下来而变得多少有些口不择言,“帝国中,那些无法得到一只自由活动的义肢的残疾人在他们的生活中会遇到多大的障碍呢?”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看着的是餐桌对面,多恩身旁那两个佩带着食品级手套的仆人。基里曼认为,一万多年过去后,他这位兄弟身上产生的最显著的变化并不是那张在时间或者亚空间的摧残之下变得过于苍老了的面容,而是他从手肘附近开始直接消失不见了的一只手。这让多恩没法用自己的双手拿起刀叉,以正常的餐桌礼仪享用这些宴会标准的菜肴。
这算是基里曼在安排上的一个小小失误:他虽然确实知道,帝国之拳战团中守护的一件圣物正是他们基因之父的手骨,但在见到真的断了一只手的多恩之前,他的感性令他实在没法把那截手骨和“多恩断了一只手”这件事联系起来,即便这两件事之间的因果关系显眼到连瞎子都看得见也是一样。这或许也是“原体并非神明”的一个证据,基里曼苦中作乐地想,他实在没法想出有什么东西能对自己最坚硬的兄弟造成这样的肢体残疾,因此也就无法想象罗格·多恩只有一只手的样子。
如果这次基里曼所招待的客人是心思更加敏感的类型,那么他不会选择这么做,而是会要求厨房在烹饪后直接切分食材并重新设计摆盘——实际上,如果是这样的话,他连刚刚那句感叹都不会说出口。这两件事,无论是哪一件,都很有可能刺痛一个残疾人因劣于他人而千疮百孔的心灵。但基里曼知道,多恩不会那样觉得。
实际上,多恩也确实没有那样觉得。原体心平气和地等着凡人仆役们把切好的食材放进他的盘子里,还没忘记向他们投以感激的眼神。这种平静倒并不仅仅来源于他性格中因极端务实而形成的钝感,也来自于他对“这种状态不会持续很久”的强烈自信。
“很麻烦。”多恩以一种类似于学术报告般的客观态度平静地回答,“我从前也没想过,直到我真的失去了自己的一只手。”
然后他微笑了起来,就好像说了一个自己非常满意的笑话。基里曼其实没搞清楚笑点在哪,但兄弟重逢为他带来的满足感也足够他真心实意地同样笑起来了。
“所以,”在确定这个话题非常安全之后,帝国摄政决定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你的手到底是怎么搞的?”
“简单地说,是个亚空间裂隙。”大概是不太想在餐桌边上作军事报告,多恩把过程说得很简略,“叛徒的舰船上展开了一个小型黑洞般的亚空间裂隙,舱室的破坏很严重,磁力锁也找不到可靠的固定处,我就被吸了进去。在最后一刻,我伸手尝试抓住点什么,但那个瞬间里,裂隙合拢了。错位的空间直接撕掉了我的一只手。”
“还真是相当戏剧性的意外。”因为事件本身已经过去很久了,所以基里曼选择不表达出太激烈的感情,只在语气中留下了一点怅然,“而且肯定给你造成了很多麻烦。”
“失去一只手对工作效率的影响相当严重,但对我来说,还算不上是决定性的打击。”多恩的态度依然显得很无所谓,“就好比,我现在也不是不能只用一只手进餐。”
“——我完全相信这一点,但那样的话,你就得在我的仆人们面前牺牲一下你自己的仪态了。”在两位负责分餐的仆役出现什么应激反应之前,基里曼非常迅速地接住了话头,并且带走了谈话的重点,“对于你被迫缺失的这一部分,你自己有什么安排吗?”
听了这个问题之后,多恩沉重地叹了口气:“我确实给自己设想过几种义肢构型,但卡在了材料强度的问题上。”
“哦。”基里曼机械性地应了一声。他的思维在原体脑力的支持下转瞬间就又跑回到了帝国之拳的静滞立场中封存着的、那只雕刻有历代战团长姓名的手骨上,并且替他的兄弟狠狠地尴尬了一把。
讲道理,基里曼觉得,这比他发现自己住过的房间都被整个封在静滞力场里当做圣物崇拜还要尴尬,并且难以处理——至少他的房间在解开静滞力场之后就能重新投入使用,但多恩的手骨……
等一下。基里曼意识到不对。他的思维之所以会一下子跳跃到这件事上,是因为多恩提起了自己的义肢卡在了材料强度的问题上——的确,就凭原体能拳打陶钢手撕精金一口气掀翻超重坦不费劲的力量输出,能在体积上与他们的肉身相匹配,并能够承受他们比怪物还离谱的力量的材料,即便是在帝国材料学的科技树当中,也几乎没有。如此一来,他们自然会想到能不能把原装的那一份收拾一下当做义肢的骨架来用。但现在,多恩的手骨上已经刻满了帝国之拳历代战团长的姓名——不是,你们到底拿什么刻的啊?
基里曼觉得不对劲,于是他把自己的思路从这个不对劲的路径上拖了回来,禁止自己继续往下想。嘴上又说:“或许我先问问大贤者贝利撒留·考尔,看看他的库存中是否有什么东西能够解决这个问题。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向各大铸造世界发函询问,或者你同意的话,直接向他们招标。还不行的话,等我把眼下的大部分事情安排一下交托出去,我们一起回太阳系看看,问一下火星或者父亲有没有什么解决方案——我猜你肯定也是想要回去一趟的,至少见见父亲。虽然他的状态不是很好,讲起话来比较……”
回想到了一些在生理和心理上都算不得愉快的经历,基里曼在说到这里时沉痛地叹了一口气。幸运的是,多恩并不是会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的事情纠缠的性格。他一边用叉子戳起自己盘子里的食物,一边平静地说:
“拱卫泰拉是父亲交给我的职责。”他语气平淡,但和之前放松的平淡不同,这句话明显是一种被刻意控制过的平淡,“而我缺席得太久,毫无疑问,这是极大的失职。”
基里曼想宽慰对方,至少劝一句“别这么说”,可话到了他的嘴边之后,出口的却变成了:“谁又不是呢。我们都消失得太久了。”
一想到帝国残破不堪的现状,餐桌边上原本轻松的气氛迅速地低沉了下去。但很快,基里曼在最近这一年多来迅速生长起来的乐观主义又重新抬头了:
“但至少,现在你回来了,我们也回来了。”想到逐步回归的忠诚原体,帝国摄政觉得他还能在这个烂糟糟的磨盘边上多坚持着转上几圈,“从现在开始,一切也不算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