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宗门的典籍记载中,祖师咒灵,其实是宗门开派宗师九幽老祖留在世间的唯一一点儿残余。
当年祖师度劫飞升之际,由于受魔罗喉掣肘,功亏一篑,故而在灰飞烟灭之前,发下大誓愿─有炼化此妖魔者,便是幽魂噬影宗之主。
而受此惊天怨气所染,九幽老祖残余下来的一点元灵,便吸纳戾气,化为咒誓怨灵,隐身湖心地宫之下,一方面看守宗门要地,另一方面,则是以一种玄奥诡谲的方式,统摄宗门弟子,以全誓言。
虽说数万年下来,魔罗喉依然活蹦乱跳,无人能制,但宗门上下,均有一个共识:隐在地宫之下的祖师咒灵,等于是悬在他们头顶的利剑。
任何一个弟子在出师之际,都在以祖师咒灵为名,立下誓约,如此数万年,成千上万的弟子,将受誓约所限的戾气一点一点灌输其中,也就使得祖师咒灵越发悍厉难制。
李珣小心翼翼地隐匿气息,从石俑背后伸出头来,看那边仅有数丈远的化阴池。
虽然只有数丈远,但李珣没有任何即刻跳到里面去的意向。
头顶上祖师咒灵依然是诡谲而无害的烟雾状,但他却丝毫不敢大意。宗门有项针对犯下死罪的弟子的酷刑,就是将其抛到祖师咒灵面前,硬生生吸干精血、噬食元神之后,方才凄惨死去。
由于咒誓的可怕约束力,只要是宗门弟子,便几乎不可能从咒灵面前逃脱,遑论取胜了。
李珣见过这一类惨不忍睹的尸体,同时他也绝不愿意让别人用这种心态来瞻仰他的遗容。
他只是在尽力屏住气息的同时,细细思量。
不知幸或不幸,进来的时候,竟然是九幽潮汐停息之际。如此,虽不用受阴气浸淫之苦,但那咒灵也并不受限。虽说按照病痨鬼的说法,只要进入化阴池,咒灵便无法造成威胁,不过……还是等等吧,受点苦痛,总比给吸干了强些!
所谓九幽潮汐,是由化阴池特殊的结构而生成的一种现象。
化阴池之所以能成为宗门圣地,其实关键并非是那个仅有一丈方圆的小池,而是因为小池中积蓄的特殊的太素化阴玉液,以其独有的功能,束缚住了九幽之域与此界唯一的常存甬道。
有这个甬道,宗门便可以源源不绝地获得最珍贵的九幽地气资源,对于宗门弟子筑基、提升修为,有着无与伦比的益处。
但也正是由于甬道的存在,九幽之域元气的自然涨落,也会影响到此界的元气变化。
而在石罩的封禁之下,这种变化只存在于化阴池周围,范围的缩小,自然也就增加了元气变化的强度,宗门典籍上将这种现象称为九幽潮汐。
之所以要等到九幽潮汐之时,是因为这种精纯的九幽地气狂飙,对于没有实体的祖师元灵,有着极大的伤害。
每在这个时候,祖师咒灵都会本能地全力自保,甚至会逃入与地宫相连的甬道之中,以求安全。
那时候,机会就来了。
随着时间缓缓流过,李珣已做好一切准备。他死死盯着化阴池正上方,终于,以他的目力,也可以看到,那里虚无的空间,正开始一波如漩涡般的震荡,虚空扭曲,无比妖异。
这就是甬道了。如果穿过去,那边就是九幽之域,一个纯然死寂的奇异世界。
在异相的刺激下,他心中升起一些古怪的感想,旋又尽数熄灭了。这时候,周围的气息明显地凝重了起来,呼吸也不如先前顺畅。他心思电转,身形缓缓下伏。
一声奇异的呼啸响起,虽然仅仅是在十丈方圆的室内,但其声辽远苍茫,直若流动在万里无人的荒原。
声音渐渐近了,下一刻,剧烈的冲击轰然而来,瞬间溢满了整个石窟。石窟四壁渐渐亮起,其上浮刻的诸多符纹,开始闪烁。
大气温度飙升,只一瞬间,李珣的头上便传来了焦糊味儿,身上更像被火舌舔食,皮肉发焦,直透入五脏中去。
李珣咬着牙,鼓起无底冥环,以全副心力相抗。
与之同时,他的身形已经压缩到了最低限度,几乎是平贴着地面,以一种非人类的姿态,在地面上流动。速度并不快,但数丈的距离也用不了太长时间,便已经到达。
头顶上激流的狂飙到此地反而弱了些,李珣得以用眼睛余光觑见池沿之下,一层薄薄的烟气─虽然是满室风啸,这层薄烟却没有一点儿晃动。
李珣偏了偏头,又看上面,此时又哪还有祖师咒灵的影子?
他心中一喜,身形迅速流入化阴池中。天地间立时静寂下来。
李珣全身均被一层冰凉的液体包围起来,很奇怪的是,从上面向下来看,有水烟遮挡,看不清玄虚,但由下往上看,石室之内的景物,却又清晰无比。
化阴池中,太素化阴玉液并不甚满,仅有两尺来深,只有当人平躺下来时,才能将人完全浸在其中。
李珣很快就感觉到了这玉液的妙处,在冰凉的感觉中,他体内无底冥环的转速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但一涨一缩,却较任何时候节奏感都更强。
李珣细细体味,在这种频率之下,他竟然感觉到了一些以前未曾有过的阴火流转方式,这是微妙至不可言宣的感应,恍恍惚惚中,他对幽冥阴火的认识,便深入一层。
凉意渐渐渗入体内,就如同一条清流,自头顶叮咚流下,荡漾去体内残余的杂质,那感觉真是舒服极了。
而更重要的是,随着凉意向全身蔓延,散居在他体内,仍未完全融入肌体的那部分残余阴火,便如热汤沃雪,纷纷化入其中,又在无底冥环的运转之下,为李珣所吸纳。
仅仅就是这一段时间,李珣觉得,他的修为起码又精进一层。
真是好东西啊!
李珣不免有些期待后续的发展,看看这化阴玉液,能否将已经融入肌体的那些阴火给抽出来化掉。
不过,很快他就失望了,凉意仍在体内流动,但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而他也感觉到,郁结在内腑之中的阴火虽是有些跃跃欲动,但整体仍呈稳定状态,没有任何松动的迹象。
虽说早有准备,但此时,李珣仍不免有些郁闷。
说起来,若是阴火珠依然稳稳地定在他心窍之内,也许此时,他的修为已经连跳好几个层级,成为可以与世人任何一人比肩的高手,而此刻,他也只能苦笑罢了。
又等了一会儿,见已没有了什么变化,他暗叹一声,正要坐起,身上忽地一寒。
完全没理由的,他的目光一下子透过池水,直指正上方。不知何时,九幽潮汐已经退去,而祖师咒灵则再度现身。
李珣心中暗叫一声苦也。
他可以感觉到,祖师咒灵已经发现了他,正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冷冷地注视下来。
那感觉无论如何,都缺乏友善的意味儿,他只好老老实实地躺下去。
看来,冥火阎罗所说不错,祖师咒灵对化阴池有一种天生的忌讳,虽说对池子里的李珣非常有意见,却投鼠忌器,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但可以想象,如果李珣敢从池子里冒出头去,等待他的,将是咒灵疯狂的攻击。
李珣倒也不急,他现在正是胸有成竹。出不去就等吧,等到下次九幽潮汐起来,祖师咒灵自顾不暇之际,他就能够轻松脱身了。
他正好趁这段时间,梳理一下最近的事情……比如,《血神子》的修炼。
化阴池的失效,使修炼《血神子》一跃成为最紧迫之事。可是李珣对此还有所忌讳,入魔的感觉,绝不是臆想就能究尽其根的。
以稳妥计,还是等到北边那位修到深处,看看效果再说为好。
然后是冥火阎罗那边……咦?
李珣不自觉扭了扭身子,只觉得背后有些发痒,难道这池里还有虫子?这个念头才升起来,虫子便闪电般爬满了他的全身。
那种突然的,从骨髓深处迸发出来的麻痒,让他本能地低叫一声,就要坐起来。
然而,头顶刚出水面,一声尖锐的嘶鸣便贯耳而入,同时,祖师咒灵雾气一般的身体在嘶嘶声中翻滚,两种怪音结合,只听得李珣头皮发炸。
脑袋一晕,他又躲了下去。
麻痒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以比刚刚更强烈的势头,轰然来袭。此时李珣已经彻底落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这感觉……遍体骨肉血脉,似乎在一瞬轻了许多,倒似是被虫子啃到肚子里去。体内真息运行更是大乱,刚刚还稳如泰山的积郁阴火,此刻却像是突然发了疯,在筋骨五脏之内左冲右突,灼热逼人。
这他妈的究竟是怎么了?
李珣发现,如此这么样死得不明不白,还真不如跳出池子,和祖师咒灵拼上一场。他咒骂着想再直起腰来,可令他窒息的事情发生了。
似乎他全身的筋脉都被抽了个干净,力气用到腰部,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身子仅起来半分,便又平躺下去。体内积郁的阴火偏在这时又欢快起来,烧得他恨不能将胸膛撕开,以求得一时清凉。
他终于明白了,一切问题还是出在阴火上。这见鬼的该死的混蛋的化阴池,根本就不满足于化去他体内残余的阴火,而是要将他这与阴火紧密结合的载体,整个化销干净啊!
身体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李珣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细细品尝自己每一寸肌体被抹消的感觉。
酥痒已经变成了万蚁噬心的般的痛楚,久违的痛苦啊,就像少年时那样,在恐惧无力中挣扎,然后,在令人窒息的绝望里,品尝苦涩到极致之后,那一丝丝妖异的甘甜。
他的神智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晰,又从未像现在这样迷乱。他以为自己尝多了死亡前的感觉,但如今他才知道,原来每一次死亡,味道都是不一样的。
吱的一声长鸣,在脑中轰然炸响,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飞速地干瘪下去,化阴池正准备抽干他全身的精血,将其中含蕴的阴火,一个个清理干净。
现在……怎么办?
他的心口猛然一缩,在这一刻,封闭的空间内,九幽潮汐再度爆发,暴涨的九幽地气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在九幽潮汐的刺激下,化阴池同样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强度,与汹涌澎湃的九幽地气相抗衡。
在这一瞬间,李珣惨叫一声,全身的骨头似乎都在此刻崩碎,那陡然拔高的痛苦层次,根本就已经超出了人类所能忍受的极限,使李珣脑中神经崩然断裂。
也是这一瞬间,在李珣的意识最终陷入永恒的沉寂之前,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这声音在急促中,拉成了一根细细的钢丝,猛地弹入半空,又铮然断绝。可是,这声音又成为一把钥匙,在一声微响后,将沉寂在他记忆深处的宝箱打了开来─生来死去如杯水,翻覆灵机一线间。
将生未生,将死未死之时,是为生死限!幼时明白,长大后,怎么却忘了?
浑沌的意识之中,自生出一线灵明,而也就是这一线灵明,又如一条细细的丝线,扯来了在此时此刻,最有价值的东西,那是一段琅琅上口的法诀。
血肉皮骨都去尽,大道方自此中来。
李珣猛地睁开眼睛,入眼却见一雪白掌心,当空印下,正中眉心。
霎时间,他视界中,一片翻滚的血红,身上却不知哪儿来了力气,一股壮气自丹田上冲,裂喉而出─鬼先生,我操你祖宗八代!
颜水月百无聊赖坐在石凳上,看亭外蒙蒙雾气中,那艳得有些妖异的花丛,手指间也将一把新得的玉骨折扇都转出花儿来,就这样持续了小半刻钟,她还是叹了口气!
唉……
叹声中,亭外婷婷袅袅走来一位佳人。
她一身素服,面目虽清秀而无艳色,但行止间气度温婉娴美,乍一看去,倒像是阎夫人的姐妹一般,可她一头秀发微微发灰,与其青春面目极不相称。
水月道友,妳这几日,是越发不开心了。如此,等百鬼师弟闭关出来,我可没法向他交代呢!
颜水月见是来人是腾化谷现任主事、百鬼的师姐阎如,不愿示弱,俏鼻微皱,直起腰板,极潇洒地打开折扇,却又低哼道:我管妳交不交代,百鬼那厮,无耻透顶,竟然用话把我套在这里……他不出关也就罢了,若是出关,我定要他好看!
呀,水月道友气还没消吗?
阎如性情倒与阎夫人有七八分相似,都是心机深沉,绵里藏针,对颜水月这见事不足的小孩子,自然应付裕如。
百鬼师弟听了这话,一定伤心。妳看现在谷外,极乐、冥王、天妖剑宗等西联人马,和我宗弟子不知起了多少冲突,究其本因,还不是因为水月道友妳?
百鬼师弟冒着被师尊训斥的风险,把妳藏在谷内,可正是为了妳的安全呢!如此情深义重,水月道友可不能视之不见哪!
她语气迂徐和顺,不紧不慢,又说了这么一通,任是颜水月怎样的火气,也都能磨消大半,闻言只是狂翻白眼,扇子开合几次,到最后想开口时,又忽地说不上话来。
以她的聪慧和推算能力,如何不知百鬼赖皮的行为之后,那份心意。只是这天底下著名的邪道人物,突发如此好心,怎么都让人心中不安,而且,若她那天突发的奇想无误,那百鬼……
她在这边心中思虑,阎如则微微一笑,进得亭来,为她斟上一杯花茶。自百鬼闭关以来,已过去了一个月,阎如受百鬼所托,便是用这种软磨功夫,缚住颜水月手脚,使她安安稳稳地留在腾化谷中。
一边劝茶,阎如一边寻思最近的事态变化。
这段时间,谷内谷外其实都不安稳,谷外固然有西联修士嚣张跋扈,处处惹事,便是谷内,也因为这段时日的憋屈行径而人心浮动,几个知道其中内情的,看颜水月的眼睛都有些古怪。
阎如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也将这些变化,通过特殊管道,向远在鬼门湖的阎夫人禀报了。
阎夫人却不为所动,依然三令五申,让她在此事上完全听从百鬼的安排,且在字里行间,对其所作所为,颇有赞誉。
从这里面,阎如嗅到了些不寻常的气味儿。
她是知道阎夫人对百鬼的一贯态度的。所谓人尽其用,关键就在一个用上。
这对有点名不正,言不顺的师徒,彼此之间,用的因素都更多一些。
说白了,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阎夫人的心腹,永远都是她们几个贴心的女弟子,而一旦宗门大位到手,数百年后,继位之人,也只会是她们中的一位。
可是现在,情况似乎起了变化。
随着百鬼近年来光芒万丈的表现,阎夫人对他的态度有一个明显的转变,放在平日还看不出来,可一旦到了关键时候,百鬼就显出了可以左右阎夫人判断的影响力……这个,可真让人心里犯嘀咕呢!
亭中两人都心中有事,气氛自然就沉寂下来,最后还是阎如先一步醒过神来,见颜水月仍在发呆,浅浅一笑后,正要说话,亭外雾气忽地一滞,紧接着嗡嗡的杂音便响了起来。
阎如神色一冷,向远方望去。透过灰黯的雾气,她看到了谷中人影攒动,而且,防护阵势也已经启动了。
终于找到这里来了?深吸了一口气,阎如站起身来,面庞上柔和的线条,也似乎在这一瞬间刚化了。
一旁的颜水月看到这神情,只道是她准备应敌,却不知,这位心机甚深的女修却是转着另外的念头。
若是来个棘手的,或许将颜水月交出去,会更好些?
转脸朝向颜水月,阎如正待吩咐她暂时藏身,耳中忽听到远处的声息大了起来,似乎是众人齐声呼喊,继而又变成了沙沙的杂音,感觉不怎么像是打斗。
很快,被触动的阵势渐渐止息,而那边,也再没有什么响声传来。
阎如被这变故弄得怔了,心中奇怪之下,匆匆打了个招呼,便向发声处赶去。只是才走出亭子没两步,一个人影便自雾霭中缓缓走来,身形渐趋清晰。
百鬼师弟?
阎如低叫一声,语句中是掩饰不住的惊讶:你不是在谷后闭关吗?怎地从前面……你提的什么?
啊,刚刚潜到谷里作乱的蟊贼。
李珣脸上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将手肘向上提了提,使得阎如和颜水月能够更清楚地看到他手上的玩意儿。
没有任何意外的,颜水月尖叫声起。
哦,抱歉。李珣扭头看了下,见这人头滴滴答答地掉血,实在不是个样子,耸耸肩,随手将之扔到了花丛里,权当充做肥料,转脸便笑道:如师姐,这些日子,这小妮子很让妳头疼吧!
阎如还没说话,亭中颜水月已经大声叫道:恶人、刽子手、妖怪、魔头……
叫了几声,见李珣和阎如都拿极古怪的目光看过来,她蓦地想到,自己似是有些反应过度。
这里是哪儿?
腾化谷!
眼前是什么人?
幽魂噬影宗的邪修啊!
那些称号,不就是专门形容他们的?她又何必这么煞有其事地喊出来?
小姑娘立时就蔫了。
那直率的心境变化倒是可爱得紧。李珣与阎如相视一笑,由阎如道:还好,水月道友识见精辟,又通天机算术,有她在,这谷里可不像以前那么沉闷了。
她笑语嫣嫣,一副从容模样,心中其实也在奇怪:百鬼以前可没这么血腥啊,像这样带着死人头来吓人的无聊举动,更不是他的风格,这是怎么了?
说话间,李珣走得更近了些,阎如已经看清了他的脸,一见之下,她又是一奇。
不知怎么地,李珣脸上肌肤白皙,双颊却晕红如醉酒一般,眼眸中亦红丝密布,倒像是几天没有休息了。可是四目交投时,李珣的眼神分明又清明得很。
想了想,她还是出言以示关心:百鬼师弟,你练功出岔子了?这感觉……
多谢师姐关心,是有点儿小问题,但不碍的。
李珣这般说法,阎如自然不会再深究下去,她笑了一笑,回眸看了下又在发呆的颜水月,微微凑前身子,低声道:那人可是来探虚实的?
正是。不过,却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卒子,这证明销魂妃子便是怀疑这里,也是投鼠忌器,不愿把事做绝。呵,她能有这般心胸,我们自然也要有所回报才是。
师弟的意思?
让颜水月走吧,该做的事情都做了,留她无用,弄得糟了,反而会引火烧身。李珣轻描淡写地说话,虽说句句在理,可那态度实在让人开心不起来。
阎如并不意外他会这么说,却很奇怪他说得如此坦白。
但她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点点头,表示赞同,随即她就托辞调整谷中防务,向李珣及颜水月告辞。
才走了两步,她忽又想起一件事来,回头向李珣道:对了,半月前,新晋客卿李夫人过来找你,我按着你说的,把水月道友的身分告知,又透露了些底细,但她看起来有些不高兴,也没留下什么话便走了。听师父说,她向宗门请假,说是外出云游,此时已不知哪儿去了!
不高兴?李珣停下脚步,略一思索,便笑道:我知道了,师姐妳去忙,我抓紧时间解决这边的事,免得夜长梦多。
阎如深深地看他一眼,稍稍点头示意后,微笑着去了。
李珣慢条斯理地走入小亭,笑吟吟地也不说话。颜水月拿冷眼看他:你肯问那两个问题了?
李珣露齿一笑,也不答话,只是大马金刀地坐下来,随手拿起一杯花茶,一饮而尽。
而这杯子,很不幸正是颜水月的。
小姑娘看得咬牙切齿,但思及这是人家的地盘儿,也只好忍了。她气哼哼地坐下来,也赌气般抿着嘴不说话。
不只是喝完颜水月那杯,李珣将整壶的花茶全都倒下了肚,这才哈出一口热气,迎上颜水月不自觉瞪大的眼睛。他笑道:第一个问题,我要找一件叫墨丝蚶宝的材料,妳说,我该怎么才能找得到?
颜水月没想到问题说来就来,而且一问就是这么具体,哪像是算命来着?
一时间,她是手忙脚乱,急急抛开碍手的折扇,掐指、心算,能用上的法子全都用上,半晌才得出答案。
能找到!
李珣哈地一声笑,旋又别过脸去,不忍心看到小姑娘那尴尬的模样。
颜水月脸上红了白,白了红,连变了好几回,方才结结巴巴地道:我是说,这个墨丝蚶宝你一定可以找到,但是又不是找到的……笑,笑,笑什么笑!
尴尬到了极处,小姑娘终于爆发了,她小脸涨得通红,拍案而起:你笑够了没?我只是一时口误耶!你到底还想不想知道了?
看她这副模样,李珣要能止住笑,那才真叫有鬼。他才不管颜水月如何想法,一直大笑不止,直到快笑岔了气,这才摇着头,摆手道:好好,我听妳说,听妳说就是!
颜水月此时恨不能将这魔头连皮带骨,囫囵吞下,偏偏实力远不如人,又恐惧对方用出什么阴招,咬牙半晌,才勉力按住火气。
根据我的推算,此物是你欲得之物,却不是急欲之物,你也没有为寻它尽心的打算,这样你能找到才叫有鬼。
这就有意思了!
李珣稍稍惊讶了一下,问道:那为什么又能找到?
我说过我口误耶!颜水月瞪他一眼,不是能找到,是能得到。嗯,给你个建议,去这个墨丝蚶宝的产地,在那儿当散步一样转上一圈儿,说不定就有人扔给你了!
就这样?李珣感觉着自己被骗了,可他也不怎么在乎,正如颜水月所说,对墨丝蚶宝这东西,他并不怎么热心,虽说现在想想,阴散人屈膝求人的感觉,确是颇有些悲哀……
好吧,这个问题算过了,第二个问题。
李珣看着小姑娘变得格外认真的面孔,正想说话,但话到嘴边,他忽地觉得,若是再随口问上一句,倒有点儿对不起人的样子。念头一转,出口的言语已然大变。
妳批我命理,说我杀劫加身,活不长久,这几天我想了想,这也没什么,但有些事情,我还是放不下。我只想问,我最想做的,能做成吗?
前一个问题太细,这一个问题又太宽。颜水月心中叫苦不迭,可她对于天机命理的态度,是有着十二万分的认真,也绝不肯信口雌黄的。
她只好振作精神,瞪大眼神,仔细打量对面这人的相貌,想从中找出些端倪来。
然而,要命的是,只要一打量百鬼的面相,她的注意力便不由自主地向着那双血瞳厉魄的眼眸倾斜。
然后,脑子里便总是闪出另一个人的面孔,两张截然不同的脸孔交错闪动,挤得她差点就要疯掉了!
喂,喂?颜水月?
百鬼的呼唤声从远方传递过来,初时还模糊得很,但转眼间就声如雷鸣,撼人心魄。
颜水月打了一个激灵,猛地直起了身子:怎么回事?
李珣用一种奇特的目光看她,末了,便微笑道:妳刚刚在发呆!
呃,是吗?算得入神了吧。
颜水月仍觉得心神未定,想喝杯茶定定神,却记起桌上茶水均被李珣喝干了……对了,还有阎如那杯,自倒了以后,谁也没碰过。
摇摇头,让自己的脑袋清醒一下,她决定把那杯茶喝掉。她伸出手,捏着杯柄,正要端起,脑中忽而一阵雪亮,手指相应一颤,茶水洒了半杯出来。
怎么,算迷糊了?那算了,咱们……
千山暮雪倾东海,初日潮头又上来。
什么?
什么什么?颜水月迷迷糊糊地回应,两人大眼瞪小眼,正莫名其妙时,颜水月啊地一声跳了起来。
我刚刚说了什么?
……两句歪诗,就是这样!
李珣也站了起来,他决定,绝不再问下去了。
在那一剎那,就是颜水月喃喃自语的瞬间,他分明感觉到了一股来自心底最深处的严寒蜿蜒而上,将他的脊柱整个地冻结了。
这并非是不祥的预兆,而是人们在面对不可思议的未知时,所作出的最本能的反应。
看着颜水月意犹未尽的表情,他尽力维持着从容的态度,微笑道:好,两个问题问完,妳,可以走了!
走?颜水月反倒不急了,她拿起折扇,啪地一声展开,不顾这是寒冬腊月,扇了两记,方才冷笑道:我现在走,也就是送上门去的一盘儿菜!我傻吗?
若留妳下来,再过数日,这全谷之人,恐怕都要成了下酒菜,我们傻吗?
这针锋相对的一句话,把颜水月噎了个结实,折扇急速开合两下,她猛地站起身,抿住嘴唇,一言不发就要走开。
李珣伸臂把她拦住:发什么小姐脾气,我自认为对妳也算仁至义尽……好吧,我承认,我或许是对妳有点儿想法,也许是加点儿缘分,既然我护了妳这一个月,也就没有再把妳推出去的道理!
颜水月回眼看他,嘴唇抿得极紧,眼神也挺复杂。李珣不管她在想些什么,一挥袖,将石桌上茶盏尽数打落在地,砰砰磅磅一阵乱响,但落在他耳中,却极是痛快。
妳来看!
他随手一划,便在石桌表面刻了一个轮廓出来。
这是我宗的势力范围,这里是腾化谷,偏东,接壤最近的,就是三皇剑宗,你们水镜宗的到了那里,随便找个熟人,便无需再担忧什么了,对了,那边,妳有熟人吗?
颜水月不假思索地回答:有,那儿有我一个手帕交。
李珣拍了下桌子,笑道:好极,我便护送妳到此,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