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街道,百姓早早地被遣散,只剩下伪装成百姓的踏云会学子们。
街道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格外宁静,古老的青石板路两旁,是排列整齐的肆宅,屋顶的瓦片在夕阳的照射下,散发被晒了一整天的青苔味。
学子们身着普通百姓的衣衫,有的挑担子,有的坐在路边闲聊,还有几个在摊位前吆喝。
他们看起来悠闲寻常,实则每个人的手中都紧握法器,随时准备出击。
在街道的尽头,是一座小桥,桥下的溪水潺潺流过,带来些许日常的气息。
夜幕逐渐降临,街道的灯笼被一一点亮,暖黄色的光芒洒在青石板上,映出一片片斑驳的影子,修士们的目光四处张望。
为了更好地引诱堕修出现,踏云会的部分修士聚集在小桥的树荫下,为搜寻做准备事宜。
他们需要伪装成孩童。
林以纾也站在树荫下,惊讶地看着他们。
除了琅琊邱氏的小孩哥,其他人都身长超过七尺,要怎么伪装成孩童?
四周传来骨头‘咯噔’‘咯噔’的响声,一个修士身形扭动,身体随着骨头的响声逐渐变小。
林以纾双眼瞪圆。
缩、缩骨功?
只见这些本来高大的修士们,一个个身体缩小,衣裳随之变得宽大起来,
他们脸上的神情依旧是成年人那般冷静与坚定,但圆润的脸庞显得格外可爱和无辜。
林以纾一眼便瞧见了孩童群中的北境少主,他已经换好合身的衣裳,小小的身躯板正地挺直。
活灵活现的一个小古板。
林以纾俯视一群小孩哥和小孩姐,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
不过她很快便笑不出声。
一个修士开口:“殿下,您怎么不缩骨?”
林以纾:“缩骨,我也要缩骨?”
修士:“缩骨很简单的,只要丹田运气,活动躯骨就行。”
他晃了两下,“就像我这样,左右晃动,让躯骨缩紧。”
对寻常道士来说当然简单,毕竟他们自小就受此训练,丹田内也有充沛的灵气来运作。
对林以纾来说,有如听天书。
左右晃动就行了?
林以纾学着修士的模样,左肩膀扭完右肩膀扭了一下,无事发生。
林以纾:“”
景寅礼:“殿下,我来教你。”
林以纾:“缩骨术难吗?”
景寅礼:“不难,只需要把握技巧立即就可以实行,不过对于初学的人来说会很疼。”
林以纾面露难色,连景寅礼都说会疼,那该多疼啊。
其他伪装成孩童的修士已经分散四处去引诱堕修,林以纾为了不耽误时辰,点头道,“那你教教我吧。”
景寅礼:“殿下怕疼么?”
林以纾:“怕疼也没办法啊。”总不能让骨头自己不要疼。
景寅礼:“我有一个让殿下不受苦的法子。”
林以纾:“怎么说?”
景寅礼:“殿下不要扮孩子,来扮我的长辈,孩童的身边,总是会有长辈的。”
林以纾:“!”
如此甚好。
林以纾从纳物囊内掏出符纸和笔,在上面洋洋洒洒作画,半响过后,意象符作完,一个火柴人从里面爬出来,圆头圆脑地往外走。
林以纾给火柴人戴上了一个斗笠,远远地看,火柴人像一个七八岁的稚童。
林以纾:“滥竽充数一下。”也许会有人上钩呢。
火柴人被林以纾摆正方向,歪歪扭扭地走了出去。
她正看着火柴人妖娆的背影,一只冰凉的小手纳入她的掌心。
小版的景寅礼抬头看她,“走吧。”
林以纾握紧景寅礼的手,和他一同穿过桥,踏上街道。
城南街道被笼罩在昏黄的灯光中,林以纾和景寅礼二人假装漫无目的地在街道间穿行,一大一小两个影子在地上被拉长。
街道间看起来没有什么异常,熟悉的面孔们散布在街头巷尾。
他们经由一个小摊,景寅礼故意停下,装成对摊位上的小玩意儿感兴趣的模样。
林以纾:“喜欢吗?我们买一个吧。”
林以纾被小摊上的竹蜻蜓给吸引走注意力,挑选样式。
小孩儿模样的景寅礼眼睛没放在竹蜻蜓上,眼神冷静地扫视四周。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孩童的尖利啼哭,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林以纾一抬头,和扮成摊贩的修士对上视线,又看向景寅礼。
林以纾:“你们都听到了吗?”
景寅礼:“有动静,跟我来。”
修士们穿过幽暗的街道,循着声音找到一个偏僻的巷子。
巷子里光线昏暗,只有微弱的余光透进来,光影之间,一道瘦长的黑影在巷子内迅速穿梭,身形极快,根本看不清人影,如一道黑色的闪电。
适才,正是在这条巷子里,扮成孩童的修士们根本来不及恢复原形,就被一个白骨鬼手给拽入了迷雾,瞬间消失不见。
被拽走的修士故意发出啼哭声,来吸引众人的注意力。
林以纾和景寅礼已经踏入了巷子,那道黑影也隐入暗处。
林以纾假装道,“你刚才听见啼哭声了么,为娘听到有小孩儿的叫声,还以为是你弟弟跑出来了呢。”
听到林以纾自称‘为娘’,景寅礼沉默了片刻。
景寅礼:“我似乎也听到了,确实有些像弟弟的哭叫声,他该不会又偷跑出来了吧?”
林以纾:“你爹这个不争气的,让他看个孩子都看不住。”
巷子内迷雾变大,无形的雾气压在肩上,让人呼吸变得困难。
迷雾中有祟气,林以纾沾上迷雾后,内心忽而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她咬紧嘴唇,察觉到自己的齿根再次发痒、作痛,体温也随之升高。
她下意识地去腰间找镇魔符,摸了半天,一低头,原本挂着镇魔符的地方空空如也。
镇魔符竟然没了!
林以纾心一慌,她感觉到自己左右有两颗牙齿慢慢地在变长,抵住了下齿。
她手一捏紧,景寅礼看向她,“怎么了?”
林以纾:“我”
话音未落,地底的土堆突然破开,一只白骨猛然往上伸,拽住小版景寅礼的脚。
电花石火之间,小小的身躯“砰”得陷入土中,如同一个种子被土壤给吞噬。
林以纾惊呼一声,试图抓住景寅礼的手,但只抓住了空气。
随之响起的,是林以纾右肩衣袂的撕裂声。
适才混乱间,白骨的骨刺刮蹭到林以纾的袍角,撕扯丝线,“撕拉”一声,她的衣袂被扯裂出一个口子,露出她的右胳膊。
夜风吹过,她小臂上咬痕十分刺目。
伤口处,已经开始发青了。
且不知道从何时起,青色的淤痕,已经扩散到整个右胳膊,且还在向其他地方蔓延。
林以纾:“!”
她的背后瞬时爬上冷汗。
可她根本来不及顾自己的伤口,用左手捂住右胳膊衣袂的口子,她飞快地往前跑。
地上的土堆在往前穿行,如同一个穿山甲在地里不停往前打洞,林以纾跟着跑过去。
她晃动腰间的听音铃铛,踏云会的学子们若有所感,往巷子处穿梭而来。
林以纾跟着土堆跑了三个巷子,大汗淋漓,土堆终于在一个巷子的死角停下。
踏云会的修士们已然赶来,他们从四面八方布阵包围,将巷子封住。
林以纾身后有人推了她一下,林以纾往后一看,看到了一个头戴斗笠的火柴人,正在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林以纾:“”不是,你这会儿来凑什么热闹。
地上的土堆感应到被包围,停止了爬行。
土堆中,一段白骨臂缓慢地伸出来,紧接着伸出来的是一只人的胳膊。
土堆被破开后,黑影显露出原形,出现在众人面前。
半身是白骨,半身是肉身。
骨骼嶙峋狰狞,骨刺从肩膀与肘部之间突出;肉身惨白如尸,衬得血管筋络发黑发红。
他的脸左半边是骷髅,空洞的眼眶见底,另外一半则是人脸,眼睛布满血丝。
嘴角裂开,露出一排尖利的牙齿。
如此可怖的脸,林以纾却莫名觉得眼熟。
“你们消息倒是快,竟然知道我今夜要来这里狩猎,不愧是踏云会,高手如云。”
林以纾眼皮子一跳。
这个声音
李员外的声音!
半骨人的眼神穿过人群看向林以纾:“殿下,又见面了。”
林以纾:“!”
踏云会的修士们祭出法器,攻了过去。
李员外没了那幅臃肿的皮囊后,身形如电,白骨臂不断挥舞,带起阵阵阴风。
骨臂上的骨刺锋利无比,可以穿透法器,每次挥击都能带起一片惨烈的呼啸声。而他的人肉手也力大无穷,提起修士,将他们甩出去。
踏云会的修士们却也不是等闲之辈,他们合力围攻,灵光四散,法术交织在一起,不断往李员外身边压迫。
李员外虽强悍,但寡不敌众,逐渐显出颓势。
“啪”得一声,李员外的一截白骨手指被斩断,他吃痛地收回手。
他大喘着气,显然已经有些力竭。
李员外伸出手,从人群中拽来一个小孩儿,将孩童紧紧扣在身前。
那孩子惊恐万分,哭声尖利刺耳,李员外怒吼,“你们再过来,我就杀了他!”
修士们纷纷停下动作。
“孩子?”
“哪儿来的真孩子?”
林以纾定睛一看,看到李员外手中的孩子摇头晃脑地哭,头上的斗笠跟着一起晃。
林以纾:“”
这不是她画的火柴人吗?
斗笠掉落,露出火柴人如窝瓜般大的脑袋。
火柴人张大了嘴,獠牙探出,咬住李员外的胳膊。
火柴人化成一堆碎纸,落在地面。
就在他愣神的一刻,一个孩童模样的身影从巷子的地面爬出,站起了身。
景寅礼拂开身上的尘土,双手飞快地结印,动作流畅如水。
十几道青符从他的身后飞出,带着强烈的灵力波动直冲天际,飞向李员外身边,分成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将李员外包围住。
青符破空而去,迅雷不及掩耳地轰炸起来,“轰轰”的爆炸声下,尘灰四起。
李员外瘦长的身影在爆破声中不断震动,四肢往后仰,重重地摔倒在地。
他挣扎着试图站起来,烟雾中,一道有半个人大的青符从天而降,将他镇压在地面,符咒的力量比枷锁还要牢固,让他只能发出吼叫声。
踏云会的修士们将李员外围住,将他套入缚魔网。
林以纾见此,由衷地松了一口气,她用手捂住自己撕裂的衣袂,脸色苍白地想着自己该往哪里去。
在林以纾看不见的背后,景寅礼朝她走来,小小的身影变大,地上的影子变长,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林以纾反应过来时,景寅礼已经走到她身后,将长袍披在了她身上。
林以纾惊讶地转过头,“景公子”
景寅礼:“殿下受惊了。”
林以纾:“你没事就好。”
景寅礼的外袍上有一股雨后新竹般的气味,略微抚平林以纾繁复的心绪。
她现在说话都不敢张太大嘴,怕其他人看到她尖利的牙齿。
远处李员外咆哮了一声,林以纾的嘴忍不住地张开,跟着想吐露吼叫声。
“啊”的一声,林以纾咬住自己的舌头,立即用手捂向自己的喉咙。
景寅礼:“殿下喉咙又疼了?”
林以纾从纳物囊中取出瓷瓶,倒出几颗润喉丸,送入自己的口中,欲盖弥彰地咳嗽,“确实,也许是昨夜受凉了。”
不等景寅礼再问话,林以纾开口,“景公子,我的衣裳破了,总不能一直披着你的袍服,不远处有个成衣铺,我想去那里找件衣裳穿,顺带也休憩片刻。”
她现在这个状态,随时都可能异变,还是一个人待着为好。
景寅礼:“殿下为什么不能一直披着我的袍服?”
林以纾:“?”
这是重点吗?
林以纾怀疑自己听错了,她抬起头。
林以纾:“倒也不是这身衣裳不好,但我还是想换上合身的女子衣裳。”
景寅礼沉默片刻,“是我疏忽了。”
林以纾被送至成衣铺中,她朝景寅礼笑了笑,而后踏入铺子内的静室,关上门。
被黑暗包裹后,林以纾一直紧绷着的肩头才松开。
她翻遍全身,都没有找到镇魔符,静室内闷热,她的额头出汗,抬起手去擦。
她找镇魔咒的动作越来越急躁,直到她看到静室角落,有一个装着果子的瓷盘。
她根本不把果子看进眼中,视线定向瓷盘。
她抬起手,摸向自己的嘴。
齿根好疼啊。
好疼啊
城南街道往东十里,李员外的府邸被闯入。
衙役们往府邸内走,府邸中的侍从拦住他们,“这是李员外的宅邸,岂能容你们乱闯。”
侍从们负隅顽抗,不让衙役们进去,直到衙役掏出一张箔牌。
“我们奉复金殿下之命来搜府,闲杂人等后退。”
府邸的后院,李员外坐在亭子下,静静地望着庭院中的花草。
嘈杂的脚步声响起,衙役踏上亭子,大声喊李员外的名字。
李员外没有任何反应,圆润的身躯依旧朝亭外的花草转。
衙役动手,用剑鞘劈向李员外。
“啪”得一声,李员外从椅子上摔倒,发出沉重的闷响。
他的身躯在剑鞘的击打下破开了一个洞,里面淌出许多水来。
衙役们惊得后退一步。
水流尽后,栩栩如生的皮囊贴在地上,泛着皮革精致的光亮。
而真正的李员外,在缚魔网中已经接受了三巡的审问,身上伤痕累累。
街道的空地上,他尖利地吼叫,无论经受怎样的拷打,他就是不说出异病的源头到底来自何处。
李员外凄厉地笑,“诸位你们看,我现在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们觉得我还会怕死吗?”
他摇头,“你们不如离开柴桑,已经来不及了。”
拷打声继续响起,半人半骨的身躯挣扎,骨头碎了好几段,李员外却只会说一句,“你们已经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就算是各方的长老们,也拿他无计可施。
踏云会的修士们正一筹莫展,人群突然自动分出道,众人往后方看去。
有人讶异地开口,“复金殿下竟然来了。”
“殿下不是在处理城北的事么,怎么会亲自来?”
复金珩的身后,跟着一群天都的侍卫。
侍卫的肩上抬着一个担架,上面躺着一位昏迷的中年妇人,面容枯槁。
瘫在地上吼叫的李员外忽而哑声,他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担架,“你们你们怎么可能找到她我明明把她藏得好好的!”
李员外暴起,“放开她,放开她!”
被缚魔网套着的李员外根本无法挣脱开,只能嘶吼。
复金珩走来,瞥了李员外一眼,冷淡地看向四周站着的长老们,“这么多人,连一个李员外都审不出来?”
踏云会的长老们呈羞愧状。
复金珩抬起手,他身后的侍卫放下肩上的担架。
复金珩:“人给你们了,给我把他的嘴撬开。”
说完这句话,复金珩转身离去。
修士们疑惑地看向复金珩的背影,“殿下他来城南一趟,难道只为来送个人么?”
复金珩的身影陷入夜雾中,他的眉头轻皱。
一个时辰前,他感觉到自己作的符咒失效了。
而他最近只作过一个符,那就是给林以纾的镇魔符。
昏暗的静室内,林以纾听到门外有脚步声靠近,她一惊慌,手中的瓷盘掉落在地上,碎裂成一片片。
门被打开后,门外的烛火光亮照进来,林以纾往后退,往黑暗里躲。
她用衣袂遮住自己的脸,小心翼翼地往外看。
门“吱呀”被关上,闭塞的静室中,显露复金珩修长的身形。
林以纾:“王、王兄”
林以纾:“王兄!”
她连忙开口,“王兄,你给我的镇魔符被我不小心给弄丢了”
复金珩看向紧靠在墙壁的少女,“镇魔符不会如此轻易地脱落,除非已经失效了。”
“失效?”林以纾道,“这么说,是镇魔符自己失效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失效?”
复金珩:“镇压不住祟气时,才会失效。”
林以纾身上的祟气,已经浓郁到镇魔符镇压不住。
林以纾的语气一反常态地平静,“原来如此。”
她的声音比往常要喑哑许多。
林以纾:“王兄,你怎么把门关上了?”
复金珩看向她,“不能关么?”
“不是不能,只是”林以纾抬起头,露出通红的双眼,“王兄,我好饿啊。”
说完这句话,林以纾的身子冲了出去,她轻盈的身躯充满了力量,豁然扑向复金珩。
她双手环住复金珩的脖子,“王兄,我好饿啊”
少女张开嘴,露出尖利的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