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了、吃饭了!”
强烈的太阳直射在甲板上,不一会儿,船丁的衣服上便坠满了盐霜,汗水从额上滋生出来,顺着眉毛往下,缀进了睫毛里,黏糊糊的也饱含了盐分,但所幸的是,虽然在出汗,体感却不是很热,因为迎面吹来的风还是强劲的,吹动着船帆往泉州方向开去,甲板上操帆手不断地走动着,拉着缆绳,调节着帆向,他们现在是受侧风,因此要不断地根据风向来调整帆的转向。
“换班吃饭了!”
从甲板上方传来了让人心情愉悦的锣声,白面光饼那实实在在的粮食香气也传了出来,让这些当班的水手们一下有了指望,操舵手扶着舵杆,直起腰眺望着下头,吼了一声,“吃快些,吃快些,肏攮的,老子饿得很了!”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早饭时兜在怀里的一块光饼,把最后一角塞入嘴里,用唾液濡湿着一点点抿化了咽下去,又手搭凉棚眺望着天色,“今日天好,晚间可到泉州港外了!”
“喂,朝廷的水师出来了没有?!”
“哪敢出来啊!”
几个马上就能吃饭的船丁彼此扯着嗓子聊天,“怕不是只敢在港口外和我们打——要不干脆逃到羊城去算了!我们这几百艘大船,他们如何打?”
确实,虽然买活军的兵丁们,到现在并未有什么大的战事,最多的训练就是深入山林去剿匪——这些海军在上船以前,也是日日去山区里清扫山寨,这种小规模的拼杀是杀得熟的,但他们对于这一战的胜利并没有丝毫的怀疑,尤其是那些曾在云县见识过六姐的神器的老兵丁,更是逢人夸耀——这是六姐第一次‘御驾亲征’,还能输得了吗?该赌的是泉州水师究竟要坚持多久才会‘反正’,又或者羊城港水师会不会北上来参战才对。
“哦!又有人担水来了!”
这一次云县、长溪县两处出征,大大小小的船只出动几乎近千,有运补给的沙船,征战的鸟船,运后勤、医务的福船,在海面上帆影点点,极是威风,因为有沙船的关系,距离海岸线很近,每日也停泊下来一两个时辰,让小舢板来回海滩,补充一些食水。朱二爹和阿霞的光饼并非唯一,沿岸的百姓极其踊跃,有些甚至是自发地献上咸鱼、甜水,并不肯要买活军的钱,满口里都是‘买活军终于来打俺们了,俺们一定好好做活,好好买活’这样的话。
除了这些尚未纳入版图,却又非常焦切地想要得到买活军良种的百姓们,报纸刊发之后,从买活军治下各地,也不断有百姓自发地用自家还舍不得吃的纯白面贴了光饼,晒了挂面,割了自家最油最肥的咸肉,送到邮局,愿意倒贴邮资送到前线,献做军粮,今年旱情还不是很严重的衢县、江县,更是有许多人送来了新鲜的大米,作为他们的心意,就连还不算是买活军地盘的丰饶县,那处的白莲教堂口都送来了厚礼,并且传递着他们的迫切态度——买活军居然都去打泉州了,那么他们什么时候来打丰饶县呢?丰饶县今年也有旱情,可也想要买活军的土豆种子呀!
从船上透过千里眼远远看去,还能见到百姓们挑着担子,如同蚂蚁般结了一队,慢慢地往前方的港湾走去。船丁们又看了一会儿,几个壮汉便抹着嘴从船舱里钻出来了。“交班了,交班了,快去吃饭吧!”
甲板上的十几个船丁立刻便摘下腰上悬挂的工作日志,拿起炭笔开始写了,“航速三节,风向东偏南,风力中等……”
写完了以后,他签上自己的名字和交班时间,移交了工作日志,这才一起钻进舱内,食堂里上一拨人已经吃完了,餐桌上干干净净,脏碗盘都叠在食堂一角,一排排横平竖直,每一叠的碗都是一样数量。厨子们拿着筐来让他们拿饼子,“今日吃的是泉村父老们送来的好光饼!”
“多谢泉村的乡亲们!”舱内顿时响起了汉子们的喊声,又有个精壮的汉子惊喜地叫了起来,“是我们泉村的光饼啊!这定是钟大叔打的,果然这味儿熟悉!”
其余同袍便对他刮目相看了起来,“原来是你小子的老家!”
“那可偏了你了!”
被夸奖的水手不知为何也有了几分得意,把胸膛挺得更高了,身旁有人叫道,“喂,炊事,郝嬢嬢辣椒酱可还有吗!”
“有的!等我盛了来!”
船上为了方便,用的多是木制餐具,几个大木碗里装着的酱料都还半满,只有红油辣椒酱的碗是空的,军士们倒不知道这个酱在外头要卖多少钱,反正买活军也不是按这个价钱买的,郝嬢嬢听说买活军要出兵,便和诸掌柜合议,把厂子里三天的产能都献给买活军,数百斤的酱料,分文不取,买活军又问她们定了几千斤,郝嬢嬢分文不取,诸掌柜代表张家铺子,一斤只加十文的辛苦钱,开发给工人们。
和其余几种腐乳酱、虾酱、豆酱比,红油酱就一点好,油大,好吃,有辣椒在,又不容易腻味。一人两个光饼,在火上烘热了,涂着辣椒酱大嚼,又有一大坨
韭菜炒蛋,足有壮汉拳头大小,蛋多菜少,光饼不够随你添,兵丁们都吃得伸脖子打嗝,又灌海带汤喝。“痛快!”
“朝廷水师,能有我们买活军吃得好吗?”不免有人就得意地夸耀了起来。
“他们哪咽得下去,他们吃的是好酒好菜?是百姓的血肉!”
许多兵丁都静默了下来,他们多数都经历过,或者听家里的长辈谈论过从前的兵祸,对于朝廷的兵,他们是切齿痛恨的,但当时他们都还太小,面对着手持利刃的成年男子,只有将生死交于他人决定。如果不是买活军……如果不是谢六姐……或许他们中许多人,是活不到现在的,也练不出这么一身的腱子肉,更谈不上能以优胜者的态度,高高在上地嘲笑着那些破衣烂衫,像匪更多于像兵的水手。
如果不是买活军,或许他们也会变成那样的王八羔子,他们……也没有办法,他们要出兵,要卖命,没有饭吃,不去抢又该怎么办呢?从这些妖魔鬼怪的刀下苟且活了下来,但倘若没有六姐,或许他们就是下一个恶魔。
“泉州那一带还是富庶的,”不知是谁便用冷静的口吻分析了起来,“应该不必去劫掠地方,光靠富户进献,也能凑足军粮了。”
只要泉州的百姓没有因为买活军的进犯而受了兵灾,食堂的气氛便松快多了,有谁说了一句,“打下来对谁都是好事,你们可知道,沙船里有一艘装的全是土豆良种,赶紧打下来,赶紧补种土豆,今年就还不算是完全绝收。”
终究都是一帮大小伙子,也渴望着建功立业,一旦想起买活军出兵的理由,心里便更加理直气壮了,“是了,他们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真上了战场可别想这些。”
“那是自然,你们的皮甲可上油了?要小心,海上湿气太重,皮甲也容易发霉。”
众人多数都能吃三到四个光饼,要就大量的咸酱,因为在海上盐分的流失很厉害,如果不吃得咸,人就没有力气。吃到第四个时,多数人的速度已慢了下来,只看着那个甲板水手吃饼,“郝六,你已吃了几个了?你这力气不掌舵真可惜了!”
擦洗甲板其实也是要力气的活,郝六哥伸手比了个数字,含含糊糊地道,“第六个,吃完这个不吃了。”
“真是个好吃鬼!”
郝六哥是新兵,刚入伍不过两个多月,还是‘赊分’进来的,但他对操舟很有天赋,说是在码头做苦力时常见人拉帆掌舵,虽然在海上还不敢叫他真正上手,但平日里郝六哥做事勤快,为人机灵,很受到老大哥们的喜爱,若说战技拼杀,那也是力大无穷,而且脑子非常灵活,像是个天生的厮杀好手。因此入伍时间虽然不长,却被排在了‘跳帮’的班里操练,很受到船长的看重。只他有一点,肚量实在是太大,众人并不知道他是郝君书的儿子,都笑道,“你合该姓郝,什么时候和郝嬢嬢认个干亲,这辣酱一天吃十斤都由得你!”
彼此取笑了一番,吃过饭回底舱通铺休息了一会,下头实在是太过闷热,众人又约着到甲板上找阴凉地儿乘凉吹风,在晚班前再休息一会儿。郝六哥上甲板时,扬手和邻船打了个招呼,众人顿时就都兴奋起来了。
“哦!”和他最熟悉的操帆手便笑道,“你个外乡人,如何在女船上也有老相识?可是你的相好?”
“不是,是东江的一个妹子,和我曾同事。”郝六哥简单地回答,“她们东江女娘力气大,水性好,好几个都特招去在女船上做事。”
所谓的女船,在船队中数量并不多,不过是七八艘——夏日出兵,男女同船实在是太过不便,此前买活军就考虑过这一点,夏日操练时都将男女分开,此时这里船上很多水手只围着兜裆布,而女船那面,穿着上下短打的女娘也为数不少,不过船距不近,这边的男丁也不会特意去眺望——除了刚才交汇时短暂的靠近,大多数时候都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
对于女子上船,而且是以兵丁的形式上船,一开始很多投奔来的老水手是不以为然的,在水上讨生活的女子虽然倒也不少——羊城港的疍民便是有男有女,福建道这里,闽南一代也有很多疍民,半匪半渔,这些女子的舟技还是不错的,不过那也多是小船,大的兵船,真要说的话,只有一种携带女人的方式,那就是船伎。
不过,买活军这里,一向是我行我素,他们也不相信什么女子力气不够大,不能掌舵的客观分析,至于女人带阴气会沉船的迷信说法,就更不信了。这几艘女船出兵以来也一直开得很好,半点不比别的船慢,现在只等着一场战争来验证她们是不是和男兵一样能打,甚至连谢六姐都住在一艘女船上——
‘滋——’,后方不远处,又响起了熟悉的噪音,一道水雾蓬然而起,一个身穿橙色马甲的身影傲然而过,众人一下都欢呼了起来。
“六姐!”
“六姐又出来兜风了!”
“好仙器!这叫什么来着?——仙摩托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