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二章
“咚咚、咚咚咚……”沉闷而有节奏的鼓声,在破晓时的江面上传递着,一艘艘战船像是大鱼一样,划破了铁青色的天空、深苍色的水域,悄然绕过了江滩,望见了前方依水而建的小城,杨玉梁放下了千里眼:在这个距离上,用千里眼甚至都能看见万州残损的城墙,还有码头上停泊的几艘破船了,当然,毫无疑问,码头上已经建起了拒马,在拒马背后,还能看见一两个人头在那里游走串涌,看来,万州的守军也已经发现了他们。
“传令下去,停泊造饭!”
“锵锵!”鼓声一停,锣声立刻响了起来,配合着主舰上的旗号、灯火,后方的船只也都开始扯帆停浆,在这片较为开阔的水域上停泊了下来,各船又纷纷放下绳梯,由两艘小艇载着舰上的头目,来到主舰和杨玉梁一道用饭——饭食倒是没有区别,众人的心思也都不在吃上,一个是要汇报这几日自己舰上的动向,另一个则是要商议如今万州府里的新情况。
“昨日路过新田镇时,咱们的弟兄划船出来,送来了消息,大家都看过了吧?”杨玉梁面色有几分凝重,“如今万州府内,果然如我等预料一般,组织团练自保,不过这一次组织团练的并非是官府,而是买活军的兄长们——他们留了六人组在万州府,将万州府的苦力组织在一起,起了个棒棒军的名号,除了操练之外,还接手了城内一大部分粮草,为官兵做些力气活,如今这棒棒军已有两千余人了,这是我们弟兄出发以前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今请诸弟兄来,便是要商议一番,当如何应对才好。”
这消息是昨夜才刚送到的,因口信传递速度不同,颇有些首领这会方才听闻,当下都是诧异,也有人怒道,“买活军这是什么意思!我等叙州兄弟,对他们难道还不够礼敬?我们一片诚心前来投效,千里迢迢去巴陵接人,他们就这样报答我等的好意?”
这话说得未免有些不客气,杨玉梁还没说话,他身边一个老道汉子,已是反驳道,“孙二宝,你怎么说话呢!买活军和咱们还用报答?且不说将军手里的千里眼了,咱们船上的药火,难道不是买地运来的?没有这药火你谈何攻城?买地的吏目都是精明人,如此行事必有用意,你且等将军说完了!”
一席话说得孙二宝偃旗息鼓有些讪讪,众人都看向杨玉梁,杨玉梁也不隐瞒,沉吟了一番道,“考察团的六人组,的确也和我们留在万州看风色的弟兄一直是有联系的,还是他们斡旋着催几个弟兄先走,免得受到棒棒军的迁怒,他们也托这几个弟兄给我带了一封信,说到了我们叙州被考察验收的事情——我们此次出兵,确实是为了给小张等同仁报仇雪恨,但按照买地的规定,倘若打下万州之后,有抢掠屠戮之举,那是不可能通过验收的,考察团也不能瞒报,否则连他们自己都担了绝大的干系。”
这话,去叙州的考察团并未挑明了说起,他们在叙州时,完全忠实地履行自己的义务,只是考察,从不指点,这种本分的做法,是令很多叙州头目颇为赞赏的,认为这些下江汉子很懂得分寸,对于叙州帮不太合乎规矩的行动,也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没想到的是,考察团的应对原来是在此处伏笔,先组织了棒棒军,后又和杨玉梁挑明了条例:如此一来,只要还想着被买地收编,又或者是继续得到买地的援助,那就势必不能和原计划中一样,乘着还没被收编,把万州府的仇人予以清缴。将那些一向敌视他们的人,在乱中全部杀掉了。
杀不杀棒棒军,其实是很无所谓的事情,这些苦哈哈不论是在码头火并,还是在此刻的报复行动中,都只是无关紧要的添头,孙二宝失落地道,“本想着趁乱把黄举人那样的老货都杀了,山上的四大家族,全都杀光,免得日后啰唣,再杀些苦力,算是给他们些厉害瞧瞧,日后还敢仇视我们叙州帮不敢——这之后,万州也就好治了,如今看来,这般好的计策,竟不能成了?”
不错,在码头火并时,这些对生活不满的苦哈哈,被乡情利用着,出面和叙州帮火并,山上的贵人们却是安然无恙,家丁都没损失多少,到了这会儿,苦力又成了报复的遮掩——本是江湖仇杀,为了报复这些苦力而来,自然是要杀掉一些最跳的,再辣手处置了最富的。
如此叙州帮得了钱,掐灭了反对的声音,又算是打通了从叙州到万州的航道,只要接下来和奉节相安无事,这一整条航路都把持在叙州帮手里,他们的前程,还能不光明吗?自古以来,蜀人治蜀,就算是买活军把叙州帮收编,也不能把他们都调走吧,不还是要用他们来治蜀地?
杨玉梁道,“二宝兄弟,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没细看报纸,《条例》中写得分明,在验收中弄虚作假,不论是考察团还是本地吏目都是要受严惩的。六姐神威莫测,手段通天,咱们同乡会多少弟兄都是见识过的,若不是靠着买地来的诸多妙物,我们如何能把叙州经营起来?”
他这话众人无可反驳,叙州作为沐浴买地仙恩最厚重的一地,高产粮种、疫苗、各种铁器的图纸、煮盐沉淀的厂房技术、水泥粉甚至还有药火,这都是同乡会从买地搞来的好东西,如果不是靠着这些,叙州凭什么在大半年的时间里如此兴旺?虽说蜀犬吠日、夜郎自大,这都是西南一带的典故,但叙州人的眼界是很开阔的,哪怕是最桀骜的孙二宝也不敢说自己能和买地的力量抗衡。
只是,毕竟都还有些私心,希望能尽量多捞一些在自己兜里——叙州帮的吏治比敏朝当然好,但比不了买地清明,打攻城战的将领还是能发财的,杨玉梁这样一讲,美梦破灭,众人的情绪都是低沉,杨玉梁只做不知,道,“此次出兵以前,我对于大家的情绪,便是很不赞成的,今日咱们越发把话说开了——占万州不成问题,应该的,而且要急办,这是为何?因为若我们被六姐承认,成为了买地的领土,就要受到和议的约束,不能再肆意扩大地盘了,我们现在占了万州,对买地来说其实也是有利的事情。”
“但是,占万州之后,该如何办呢?弟兄们满口只嚷着血债血偿,这完全是政治不过关的表现,你们的政治课还是上得太少太不精心了,收编之后,恐怕会影响到个人发展——我们在万州府留下了弟兄的宝贵性命,这债必定是要偿的,但该负责的可是苦力们?难道就不是那在背地里挑拨火并的人?”
说到这里,他饶有深意地将头目们一一看去,见有数人都有些不自然,也是不动声色,续道,“苦力们懂得什么?万州府几大家族盘踞在山顶,垄断行业田地,把一般的百姓活路全都断绝,不是做苦力,就是为他们做事,或者就是只能指望女儿去做表子,还是为他们服务——他们才是火并的罪魁祸首,咱们叙州帮崛起之后,不和他们分利,把航道之利垄断己身,这才激起了他们对叙州帮的极度仇视,联合有心人一起炮制了这场火并。”
“小张等人的伤势性命,不找这些人负责,难道要迁怒于出手的苦力?这是没道理的事,这些棒棒军,过惯了苦日子,买活军把他们组织起来,哪怕是要到了一日的饱餐,都能让他们卖命,这样的人,难道不是我们叙州帮的兄弟?大家都是没得饭吃,想过好日子才举事,他们和山上人不同,将来是我们叙州帮治理万州的依靠,考察团把他们组织起来,就是怕这些兄弟因为饥饿,被官衙驱使着做第一批守城军,消耗了绝大多数的力量,将来我们治理万州时无人可以依靠!”
这样一说,考察团反而完全是一片好心了,张二宝想了想,似乎已被说服了,但却突地仿佛抓住了一个破绽,叫道,“不对啊!那现在组织起棒棒军来,不也是帮着敏朝的杀头鬼来对付我们么!他们若不做活,好像也不给饭吃的!”
“确实如此,信里也是写得明白——原本若考察团不出手,城里的粮价高企不下,苦力应当会逃一批,饿死一批,再附带着饿死不少妇孺,余下的人少道不足以对府兵造成威胁时,再被些米汤驱使着来加固城防。”
杨玉梁打怀里掏出信来,照本宣科地念道,“如此,城中的军粮积蓄便很厚实了,吃的人变少了,若是情况实在不好,死掉的人还可充做军粮。万州城可以固守的时间将会很长——”
是这个道理,这也是为何越乱越要涨粮价,这是主官默许的事情,涨价可以把一大批有余力的人赶走,让最无处可去的人才留下来,作为民夫、消耗品和储备粮在城中熬日子。像是杨玉梁这样本就学识过人、文武双全的人才,看信的同时,对于买活军吏目的眼界便是极拜服的,认为他们参透了守城战的三昧。而张二宝等头目,至少也治理了半年城池,虽然反应很慢,但张着嘴想了一会儿,也是认可地点了点头,“这么说来,考察团建棒棒军,反而是在帮我们了?”
“这是自然!”杨玉梁笑道,“他们不逃,也不肯饿死,这些人只要活着对于城里的粮食就是庞大的消耗,本来能守好几个月的,现在?怕是粮食也只能守一个月了吧!如此,万州府就失了久守的粮草储备。”
“再者,历史上那些坚守孤城的故事,守的都是有屠城习惯穷凶极恶的军队,守是死,不守也是死,这才能军民一心,死守到底,可我们叙州帮是屠城的队伍么?百姓本就没有久守之心,再加上棒棒军也是言明了,不参与守城战,但会监督我们叙州帮入城的队伍,不得滥杀乱抢,只清算那些骑在百姓头顶作威作福的恶大户!若是叙州帮屠城,便立刻以焰火为号,通知一支在附近守候的小船,小船会立刻去寻守在奉节的考察团同僚,奉节将会立刻发船一艘,去夷陵和买地总台通信。从此叙州帮将不再被接纳为买地一员,还要纳入逆贼加以征讨!”
话说到这里,众将领脸色都是难看无比,孙二宝咽了咽口水,问道,“如此……如此奉节的白杆兵?”
杨玉梁道,“白杆兵怎会和屠城的军队做买卖?自然是要和巴州合围逼迫,把我们歼灭在万州府了。便是侥幸逃回叙州又能如何?叙州深处巴蜀腹地,倘若被买活军抛弃,巴州一支兵就能灭了我们,还有奢氏虎视眈眈,只能坐以待毙而已!”
一席话,入情入理,把局面分析得清清楚楚,众将能从草莽中脱颖而出,自然知道这不是闹着玩的,当日未能阻止考察团兵分四路,便造成了眼下的无奈局面——明明叙州帮有军力优势,但却处处受制于人,以至于只能完全按规范行事,自己的一点小心思都只能收起来。
且喜一点,那就是并没有撕破脸,杨玉梁始终没有明确表示自己察觉到了队伍的异样,事实上似乎是并无察觉,如此还有转圜余地,孙二宝沉思片刻,便强挤出笑容来,道,“我明白了,百姓们听了,知道我们叙州帮绝不可能屠城,最多是清算贪官污吏、豪门大户,那就只有山顶的大族惶惶不可终日,但府兵、家丁等,完全没有必要拿命来和我们拼啊——围三缺一,也是这个道理,得给他们留一条活路!”
杨玉梁也点头道,“正是如此,再加上棒棒军的绝对人数超过了府兵和家丁,城内人无法强迫他们来守城,只能用修城防来交换他们的口粮,而考察团又借势介入了城中口粮分配,保证城内只要肯做活者都有饭吃。这样城内也不至于率先内乱,得以保存棒棒军的性命,如此是尽量周全苦力性命的上上策。至于他们修好的城防……十数日而已,能修成什么?”
他自信地一笑,“我们有药火,他们能修好的城防,我们一炮就轰开了!——这小炮说来也是买地拨给的支援,考察团把它划拉进去了,也在情理之中,信里还说,知晓我们大概是弄到了一批额外的药火,如今便算是两相抵消,他们就不记下来了。”
一说到这额外的药火,大家便立刻有些不安起来了:药火是买地管制得很严格的东西,但各地都在想办法淘弄,叙州帮弄到的自然是同乡会的门路,倘若因此连累了同乡会,那后果叙州帮可承担不起!考察团以此作为交换,别说是成立棒棒军了,便是不许他们攻打万州,也都要听话的。
“如此说来,这笔帐倒是算得清清楚楚,考察团组织棒棒军,倒不是在坏事,而是在帮我们啰?”
张二宝扳着手指算了半日,不免也有些不可思议地得出了这个结论,杨玉梁道,“正是如此,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们这些人,政治课上得不好,不知道买地的吏目水平有多高,自然也就糊里糊涂,难以领略他们的用心良苦,今日我说的这些,你们都要记下了,回去以后各向兄弟传递,若是有人因此对买地生恨,更不听军令,杀伤棒棒军者,定严惩不贷!”
众人闻言,都是面色一肃,起身听令——杨玉梁能以一个外乡人的身份坐稳大头目的地位,定然也是有过人的能力。第一是他个人武艺过人,整个叙州无人能和他比较,第二点便是他懂得如何治军带兵,在叙州是非常难得的人才,这些有份领船的头目,多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早把‘令行禁止’四个字刻进了脑海里,不管有多少自己的小心思,对杨玉梁的军令还是确保能执行到位的。
“正是如此,将军,待我们回去训话用饭之后,何时攻城?”
“连日来兄弟们航行也是辛苦,我们在此修整一日,倘若万州府敢来水战,那是正好!倘若他们无胆,明日便遣使者送信,约战后日水涨时分!”
下战书,在历史上曾一度是会战双方为避免无意义消耗人口的礼仪,现在则早已沦为江湖门派好勇斗狠互相挑衅的手段,不过,杨玉梁的用意还是很好理解的,便是为了给棒棒军从城防一线退出的时间,因此众人并无异议,都是行礼散去,杨玉梁自己负着双手,在甲板上遥遥凝望着远方的万州府,又回首望着叙州府的船阵,眼中射出深思之色,暗忖道,“孙二宝貌憨心奸这我久已知道,但以他的威望还不足以串联众人,今日这一封信,倒是把众人的成色都试探出来了,张盐帮,原来是他……”
原来他作为叙州帮的大首领,虽然不赞成此次出兵报复,却还是亲自领兵前来,为的并不是万州的金银财宝,而是生怕自己不压阵,叙州帮的人在万州烧杀抢掠,惹来严重后果,因此宁可自己坐镇,要管束住这些日益骄狂桀骜的手下。对于买地考察团的分析,杨玉梁本也还是将信将疑——不是怀疑考察团的用意,而是感到他们初来乍到,对叙州局势尚且不熟悉,会否有些错漏。
却不料,今日到了万州府跟前,在棒棒军的压迫之下,众人各存的心思逐渐浮现,杨玉梁也不免叹服:还真如考察团所料,叙州帮内部果然出现了一个利益团体,并不是真心想要融入买活军系统,而是想要‘拥兵自重’,利用白杆兵、买活军等多方势力,达成在川中自治称王的结果。万州火并,便很可能是他们精心策划的导火索,就是要和考察团抢时间,把川中的水搅得更混……
“万州苦力绝不是火并的责任人,只是看不懂这一层,那是政治没学好,若是懂装不懂,那心思就的确很叵测了……”
他不禁用森寒的眼神,回望了那曙色中的商船几眼,冷哼了一声:“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搞老式封建将官那一套心术!”
以他的威望、能力,一旦局面明晰,要处置这几人并非难事,杨玉梁很快便不再忧虑眼前的战事,而是转而佩服起买活军吏目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庙算功夫。
“吴团长还只是考察团团长而已,在买地尚且不算高官,已有如此高妙的见解,真不知买地的高官又是何等人才了……真想快点去买地见识一番啊,可惜,眼下还不能抛下我川蜀同乡,也不知什么时候,川内平定,能让我去往买地走一遭,再学些锦绣文章在心中!”
“若是这辈子能在六姐麾下,扬帆出海,东征西讨,创下一番古往今来无人能及的大事业,那才叫做不枉为人一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