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把有钱人的袋子掏一掏?其中的理由是非常显然且丰富的,买地发展奢侈品,为高精尖的科技产品标出昂贵的天价,甚至还要求匹配的政审分,鼓励(甚至是半带强迫性的暗示)富人做慈善,其实都是为了给赚到钱的那些人,找到一些把钱花出去的路子。
钱这个东西,从根本上来说就是个虚拟的概念,如果不把它花出去变成实实在在的资源,那它其实就完全没有任何意义,要再往下思考,就要触及灵魂了:如果比别人出众、优秀、勤劳,换来的只是一些花不出去的虚拟概念的话,那努力又有什么用呢?
换句话说,国家能不能管私人的钱怎么花?能管,而且从古至今一直在管,小老百姓兜里那么几个,爱怎么花怎么花,那是因为持有货币数量实在太少,国家压根不在乎,个人的货币量持有到一个数量级的时候,该怎么花就会受到关注了,不但有人来管你怎么花,还会有人要求你不能怎么花,因为这笔钱看似是属于你的,但实际仍然被视为政权的一部分,给了你,又不是完全给你,得在规矩之内,老老实实地花。
当然了,如果一个人真的能持有庞大的财富的话,那么,谢双瑶对她肯定也是相当客气的,对于此人的个人需求,乃至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爱好,也会予以关照,这其中的道理是很简单的,钱并不是纸张、金属,钱对于政权的实体化结晶,即谢双瑶这样的权威领袖来说,其实是一种对个人能力的证明。
一个人能持有庞大到引起她关注的财富,那就说明这个人或者他的亲属拥有很强的能力,可以影响到一大部分百姓……就像是衙门吏目一直在搞公务福利一样,对于有能力的人肯定要给予一些特别的待遇,顺便回收一波货币——绫罗绸缎、美婢娈童、古董珍玩、见官不拜,都可以说是给这些有能力的人准备的东西。
谢双瑶知道,这样的现象不分古今中外都会一直持续下去,这会儿洋番在搞社交季,每年社交季开始,各地贵族都得到首都附近,在华服美饰上大把砸钱,用一场接一场的奢侈欢宴来花销掉手里集聚的财富,释放出一大波货币——但凡是有这种诉求的服务和产品,价格都是让一般人难以想象的昂贵,因为其出现在市场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这些自己(或近亲)极有能力者,用远高于实际估价的价格来消耗货币的。
就商品本身来说这当然是一种极大的浪费,但消费的过程等于是完成了一次身份的自我认证,确定自己进入了出众到被关注的那个圈层,所以越是身份游离于这个圈层周边的人,还越热衷于这样的消费,有助于他们加强自己的身份认同——这种现象到了几百年后,因为社会生产力的普遍提升,滥觞为庞大的奢侈品产业,让远超想象的人群消费远高于制造成本的皮具,开始大规模收割中产阶级,那就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谢双瑶对于奢侈品本身,是很中立的,她本人权力欲很强,但也很自信,对于这种东西并不太感兴趣,开始自己拉队伍之后,倒是渐渐地意识到奢侈品果然很好用,是社会再分配重要的一环,尤其是由她来定义、生产奢侈品的时候,正所谓,一流企业卖标准,一流政权卖概念,把‘先进科技产品是最高等级的奢侈品’这个概念,慢慢地灌输到整个族群的文化dna里,这是她一直在做的事情,现在算是初见成效,但真正要看到这种观念上的改动带来的不同,说不定还需要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甚至数百年都还会发挥影响,都是不好说的。
自然了,这也少不得谢双瑶在有生之年继续多管齐下,培植这种对科技的喜好,彻底击退根植两千年的崇古思潮,这是个长期工程,也不在一时,现在她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把那些现有奢侈品已经消耗不完的财富激活使用,避免这些钞票最后存在银行里一动不动,又或者埋在地底下白白朽坏,或者更差,被兑换到买地之外的地方,换成金银就此退出市场,不再参与流通了。
在这些种种不流通的结局里,存在银行其实不是最坏的,被兑换出买地也不是,虽然兑换出去的用途不好——买地的富豪,用钱能在本地获取的服务毕竟是有局限的,最简单的一点,他们很难在买地用钱买到色欲的满足,什么三妻四妾、左右拥抱,这个不存在的,甚至很多时候,连喝点酒都是瞻前顾后,痛快的酒局尚不能有:谢双瑶不喜欢喝酒,也不抽烟,买地自上而下一以贯之的风气就是厌恶这些,喜欢喝酒,自己在家喝点没什么,日日狂歌纵酒、呼朋引伴,你要是个小老百姓顶多被人白眼,但真要是拼上来的有钱人,你要考虑周边人对你的印象,后续的社会影响!
人活什么?不就活个快活么,对和享乐的克制某种程度来说是反人性的,甚至会削减很多人拼搏的动力,客观来说,为人类进步而奋斗的精英注定只是极少数,大多数人努力上进还不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需求?
因此,借口去敏地作乐,这是客观存在的事情,如果不是因为现在敏地也是风中残烛朝不保夕,甚至会有不少富豪在买地赚钱,去敏地置业安家,现在只是暗地里去搂着瘦马粉头吃花酒,用假名养个外宅什么的,已经算是克制过了,而谢双瑶虽然基于自己的道德观,很看不惯这些诉求,但理智也认识到,这种现象客观上是有助于平衡敏买逆差的,让敏地百姓都能分润一些买地的好处,而不是只被矿山东家拿走。
这些人到了敏地,不可能只吃吃喝喝吧,少不得也要买点绫罗绸缎、金银首饰给相好的送礼,出入也享受一把吹吹打打,前呼后拥,坐个四抬轿子的威风,这些都是消费,都能维持当地受到买地冲击后脆弱的生计。因此,这种结果也不是最坏的,最坏的是埋在地底下白白朽掉——这种结果才是最坏的,等于这笔钱占有的信用已经退出了市场,但市场却还不知道,对于金融体系的运转是个很大的损失!
谢双瑶不是历史专业的学生,但好在爱看纪录片,也喜欢往上乱逛,她知道这种大户藏银的事情,的确是真真切切地拖累过王朝经济,算是贵金属货币体系的一大弊端了,这也是为何她从一开始就立定决心要搞纸钞,对于买地的金融和经济,她不像是对农业那么有把握,多少有些如履薄冰的味道,也花了很多时间来琢磨,总是希望能把风险和应对考虑在前。
这一次清谈会出题,包括确定开放民间资金进入科研领域,甚至她还在酝酿鼓励民间开蒸汽机厂,其实都有这方面的考量:奢侈品、慈善、税收、旅游、医疗,甚至包括住房、子女教育也好,这些都是从小富那里回收货币的手段。可实际上,总会有人的财富远远超过这些花销,他们可支配的钱财,个人乃至家人怎么使劲花都是花不完了!
这样的人多吗,不会多的,但哪怕只有数百个,总财富规模加在一起,依然是个庞大到需要慎重对待的数字,这些钱毫无疑问怎么消费都是花不完的,到了这种程度,个人的消费不论多么奢侈已经完全无关紧要了,这种层次的人,如果选择奢侈品,也不会是因为其附加属性,只是因为价格差对他毫无意义,就像是谢双瑶,谁会在乎她衬衫的纽扣是贝壳的还是金属的?又或者是更高级的塑料纽扣?
当然了,能赚到这些钱财的人,即便是可以奢侈浪费地花完财富,比如说一口气买个歼星舰残骸什么的,但也不会这样花销,因为财富本身就有自我增殖的本能,他们还是想要再投资的,可本身的行业又已经到达一个发展瓶颈了,或者企业规模触发了谢双瑶的垄断警戒线,那谢双瑶就必须在这种尴尬发生之前,给这些钱财找个去处。
让这些钱财,在买地内部循环起来,有一个可以分散投资的地方,把货币重新转化为产业、店面,就业机会,让百姓也加入循环,由一人的财富重新转化为社会繁荣,百姓生活水平上涨的这么一个循环——这也是她开放钢筋科研试点的一个原因,成本共担,繁荣共享,民间资金、官方拨款一同参与,科研人员在竞争压力下极大发掘脑力,这就是个很不错的模型。
从这一点来说,因为钢筋极为广阔的前景,选择它做试点是很明智的,谢双瑶也很看好民间资本进入科技行业,让活水鱼来搅搅局,不是什么坏事,但消化富裕资金的路子不可能只有一条,她手里的数据是实打实的——不说别的,就说以千金堂为代表的范家财团,根植山阴供煤,又发展药材种植业,还开药店,不要看范十三娘南下只有几年时间,财产规模膨胀得已经非常厉害了,如果不在买地让他们把钱花了,这样敏买都有产业的人家,有太多办法把买地的盈利给转移出去!
除了投资新兴行业之外,还有什么办法来消耗这样天文数字的财富?这个问题她没有时间仔细考量成熟,在座谈会上,也没有得到很多新鲜的思路,都是谢双瑶自己想到过的,无非是人数多了,可以充分多角度论证罢了——有些人提议倡导慈善,这也是她想过的,但却立刻被驳斥了:小打小闹的慈善什么的,压根不可能消化太多了,而且慈善这也是双刃剑,巨大规模的慈善已经是政治行为了。
就譬如说,范家现在的财富,做慈善可以把整个北方的牛痘花费都包了,但他们可能怎么做吗?他们真要这么做,敏朝衙门该怎么想?是不是在栽培人手,准备抢班夺权,拥兵自重做个以矿产、矿丁为基础,兵强马壮的地方诸侯了?
“如果我们要求这些巨富大做慈善,不要以为他们会舍不得钱财,实际上他们反而会高兴异常,因为这也意味着,政治领域对他们完全敞开了大门!”
有智囊这么说着,却也有人反驳,“巨富本来就是半个政治人物……政治就是人的集合,财富的数量只是一种证据而已,证明他们已经拥有了这么多资源,给予他们一定的政治地位,不是因为他们有钱,而是必然的结果!
他们不是因为有钱才不一般,而是因为不一般才有钱。对于拥有这么多资源的人来说,给予特殊待遇,只能说明我们买地知人善任……对优秀的人,本来就该厚待,这不是该当的事情吗?否则为何要给吏目这么好的福利,不就是为了吸引优秀的人来衙门做事?商行又何必厚利挖角出色的掌柜?”
这是直接开口子让巨富通过大规模慈善行为邀买人心,彻底政治化了,谢双瑶觉得这步子实在是大了点,甚至比封建社会都大胆了,封建社会好歹还重农抑商,让家族势力局限于一方豪强,好家伙,这要开了口子,直接在全国范围内培养有民心的资本巨鳄啊!
把这观点一否,再形成讨论的意见,就只有她也想过的那种了——
“其实……六姐早有思路了,处置十八芝,不就是用的这条路子来消化吗?”
说话的是又一个小徐——徐氏人才辈出,在买地这里是真的风光,姓徐的人才经过几年的培养,冒头的是真的越来越多了,这个小徐是徐子先的远房族亲,说是小徐,只是因为来买时间不算最久,进入智囊团更是最近的事情,其实论年龄已经三十许了,正是年富力强、野心勃勃的时候,他一开口就是全球视野:“与其让他们私下挪移货币去买地购买那些低端享乐产品,不如把眼光放得长远一些,以海外之利为诱,让他们去海外布局,虽不能明目张胆,却许以封藩之实……只看李魁芝这一年多的行事,便可知道这海外开疆有多艰难了,便让他们去做些我们现在还没有余力去做的事情,岂非一举两得?”
他很快举了个例子,“便说是黑大汉朱利安一帮人,去非洲已经数年了,仍是不见回返,理由固然或许有很多,但在小子看来,其实还有一点是极重要的,那就是他带领的完全是官家的船,自己没有一点盈利的压力,也就不急于返程了!
倘若这是民间商社的船,只怕已经来回跑了两趟都有!海外拓荒的效率,这一下不就起来了吗?至于回报……只看那些西洋人满世界的航海乱跑,便可知道有多丰厚了,又何愁巨富们不动心呢?”
这一席发言,各方面来说都很精彩,不但言之成理,而且还扯上了谢双瑶之前的决策,使之在政治上拥有了很稳当的落脚地,众智囊听了之后,都是沉默下来,迟迟竟无人挑刺,而是都看向了谢双瑶,似乎是认为这是少见的两全之策。而谢双瑶也免不得又有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她苦笑了起来,“嗯,这个……全球开拓,全球封藩吗?”
“还真得……真得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