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叶岛?虾夷地还没占上呢,这就又有人来送礼了?”
夜已经深了,人距离休息却还早着呢,羊城港码头边上,新建起来,周围还在修饰的灯塔内,已经点起了大篝火,雪亮的镜子在背后照耀着,使其冲着海面投出耀眼的红光,散发出滚滚的热浪——
在这红光的照耀下,许多船只正在缓缓靠岸,而码头边也依旧是一片忙碌,有了灯塔的帮助,再加上一些电灯的辅助,码头搬运工不再只有白天才能工作了,到了晚上也可以搬运货物,也不用派专人打火把,还要防着货物着了火。
如果把目光再往远处放的话,在羊城港外的渔村里,这会儿也有火光点点,那是渔民准备漏夜出海捕鱼了——夜里出去,若是收获多,上午就能回来了,运气不好,也能赶在下午回航,否则就得往灯塔划去,在海上是不敢过夜的,这种无动力的小木船,最怕迷失方向,夜里随波逐流,若是起风了,被吹得更远,那就很难找路回来了。
当然了,一般来说,村民还是情愿划回自己村子里的,宁可把鱼卖给码头那里的鲜货商人,也不愿去大码头处,大码头那里,价格的确会更好,但来回要多划两个多时辰,长期这样人要熬坏的。是以他们都是村出村进,把鱼获从小木船转移到鲜货商的快船上,到了晚上,各处收货的快船,便会汇聚到码头这里,乘夜卸货,甚至就转手卖出去,让码头附近也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夜市。
除了这些大鱼商的快船之外,还有海军的巡逻船,也会在夜里出航靠岸,买活军的海军,可以说是如今的东亚,甚至是世界第一强军了,至少绝对是武装到牙齿的,买地所有先进的武器,都是海军率先配给。
理所当然,练得也是很狠,夜巡便是常规训练之一,顺便还能维护沿岸的治安:不要以为那些鲜货商一直都是如此慈眉善目,公平买卖的,买活军入广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打击村霸、渔霸、田霸,不允许强买强卖,随意压价。
不然的话,渔民哪还会对来码头卖货这么挑三拣四、权衡利弊的,怕不是三不五时要偷偷来大码头卖货,其余时间忍受渔霸的剥削,如此日子才算是勉强过得下去呢。便是现在,海巡队也是经常到各村查看交易的,三不五时还要组织村民评理,若是发生纠纷,就要调换鲜货商的收货区域,同时对渔民村落进行移民调配。
又不能让鲜货商欺压渔民,也不能让渔民宗族姻亲过于抱团,抵抗买地的统治……在广府道融入新体系的过程中,海巡队发挥了极重要的作用,要不是有海巡队三不五时的露面,吏目的话在村里就不会那么好使。
也是因此,海巡队的巡逻时间肯定会拖得比较晚,要等村里的鱼获买卖大部分结束了再回来,往往到港已经是深夜九点多,一身的汗水都结了盐粒,身上也带着浓浓的鱼腥味。辛苦是辛苦,但人才就是这样历练出来的,在海军的岗位之中,海巡队算是最锻炼人的,在海巡队干过的兵丁,日后专业出去,大小都能当个干部。
陆大红这一日从海巡船下来时,就已经是半夜十点多了,除了港口这里热闹非凡之外,爬上灯塔稍微眺望一下,城里大部分街坊都已经是一片漆黑,但也有四五处街区还是灯火通明,隐约可以见到人头攒动:有很多都是夜里开市的大宗货物批发市场,称花渡头是一处,这里已经安上电灯了,因此看着特别的光亮,看到的人头,也不是出来闲逛的,都是来大批买花的商人,至少也是千把支起买,若是去临近的州县,那就更是数百盆起拿了。
等这些人拿了花之后,马不停蹄就会搬运回各自的街坊,那些卖花小贩,凌晨三四点就会找他们拿货了,四五点正好开卖,午后花也不漂亮了,就此收歇。为了将就这些终端商人,做大宗批发的商人,昼夜多少是有些颠倒的,也因此,一个城市的商贸越是发达,夜里就越是热闹。
陆大红坐镇羊城已经大半年了,眼见着夜里的羊城灯火渐稠,心中也是欣慰,她从还没完全封顶的灯塔上,踩着脚手架灵活地跳回铁梯子,一路半滑半蹬跳,落到地上的用时比最熟练的工人还快,落到地下时,她的勤务员就来接她了,带了个热乎乎的面包夹肉给她做夜宵,同时又把她视察期间的新闻告诉她,“盛京的建贼想把苦叶岛送给我们……你上船后来信的,六姐叫人去开会,你已经出航了……六姐已经答应了!”
按照道理,这应该是机密,但由于电台机制的问题,通过电台传播的消息,一般不容易做到完全保密,至少很可能会被持有对讲机的办事员偷听,目前买活军也在规范电台的使用。对于情报局的一些保密消息,可以做到不外传,但经由电台传递的消息很多,有些完全不涉密,甚至应该立刻广而告之——比如台风信息这些灾难播报。有些则不好定密级,很显然,建贼主动投诚这件事,密级定得不高,至少在高层勤务员这里已经传开了。
“苦叶岛?就是虾夷地上面的那个岛吗?”
陆大红狠狠地咬了一口肉夹盘——面包这东西,现在也多有叫‘盘’的,就是音译和意译的关系,微咸而多汁的肉香,有嚼劲的面包麦香立刻在口中迸发开来,热乎乎的带了粮食的甜香,有效地宽慰了被海风吹了大半日的胃,别看南边天气热,出海吹风还真该吃点热食,不然身体受不住。她一边嚼着一边听勤务员稍微介绍了一下,便立刻敏锐地问,“那地方是女金的地盘吗?可别借花献佛,把别人的地方送给我们了。”
“听说那是他们的老家那,现在也有许多族人住在那里的。和建州人语言可通,也有不少往来,只是这些人距离敏朝过于遥远了,朝贡非常稀少,被称为野人,也有叫野人女金的——但听六姐那边的人说,下午开会,六姐给上了地理课,李魁芝也有份来旁听了,因为虾夷地距离苦叶岛很近,而且两地的土著是一族的,都是虾夷人,苦叶岛上有野人女金,有虾夷人,双方的关系不差,时常一起对抗驱逐罗刹国的骑兵。只不过,那里距离罗刹国甚远,那边的兵也来得不勤快罢了。”
错过了六姐的地理课!陆大红面上不禁闪过一丝懊恼: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六姐的工作日益繁忙,以前时常开的培训班、茶话会,现在的频次不可避免地一再减少了。虽说陆大红也知道,自己肯定是不会被派去苦叶岛的,但能开阔见识也是不错。
“虽然也有女金,不算他们完全弄虚作假,但野人女金会不会听建州女金的吩咐,这可真不保准。建州人心眼子多——只看那艾狗獾就知道了,真挺精明的,可别到最后讨要了不少好处,却发现到手的不过是个藩属的虚名,不能形成实际控制。”
对决策挑刺,而不是一味的歌功颂德,这几乎已经是买地吏目的本能了,陆大红也不例外,首先就挑出了不少毛病,勤务员小李也是一一点头称是,递来了一份火封的会议纪要,“我乍一听也是这样想的,估计会上也有人提,明早针对这事还要再开一个会,您先看看会议记录。”
陆大红三口并做两口,把夜宵塞进嘴里,这才明白为什么小李到港口等她,又把夜宵带来了:这要不是小李过来,陆大红肯定先去食堂,再去澡堂,最后说不定直接回宿舍休息了,那明早得知要开会的消息,岂不是一点准备都没有?
要当好勤务员,还真得有些眉高眼低的本事,她拍了拍小李的肩膀表示谢意,也不去食堂了,直接大踏步走回安排在港口内里的海军办公区,啪地一声,打亮了房间里的电灯:这里晚上一直到天亮都供电的,主要是沾了灯塔和装卸货码头的光。
天气炎热的时候,白天也分时段供电,可以开电扇,不过这会儿天气还好,别看之前有说辽东反常和暖,羊城港这几天突然还冷了,让人从哪说理去?至少还得穿两件,像是陆大红夜里要出海,那就得上薄夹袄来御寒了。
“如果不能形成实际统治,也要达成名义上的统治吗……六姐对苦叶岛还好,对海参崴似乎非常看重啊……远东高纬度地区无可取代的战略资源,不冻港这东西,有这么宝贵吗……北方地理我还是了解得少了。”
这确实是她的知识盲区了,至于其余的时势分析,没什么陆大红不了解的:盛京之败,几乎已成定局,后续会有人南下投靠买军,这边也早就已经知道了——艾狗獾前阵子疯狂活动来着,既然不可能全部人都来,那必然会有部落的分裂。可以说除了出人意料的献地之外,建州的动向还都在买地的预计之中。
“不过,他们的决策速度和执行力,要比敏朝快多了,毕竟也是刚起家的政权,反应速度就是快,算算时间,头天大军才到盛京,第三天就派使者来,算是分好家了,而且还做了迁移去通古斯的决定,甚至已经有人动身出发……游牧民族还真是迅捷如风,比起来咱们在速度上就不占优势了。”
陆大红不算有火力不足恐惧症,但她也有点儿好强,就属于和谁比都掐尖的那种,速度、火力、士兵素质什么的,有一样比不过对面都浑身难受,她皱着眉在工作日记上做了几笔,思忖着明天的会议得讲一讲练兵侧重点的事,把应变速度再往上提一提,再优化一下标准流程,抠一下细节……
“既然六姐想要这片地方,那就不做拒绝的分析了,的确,送上门的肉也没有不吃的道理。只是要把这句话转成六姐想要的那种历史证据,还有很多事要做,未必会一帆风顺,估计女金内部反对的声音也不会小……”
陆大红若有所思地在‘历史证据’这四个字上划了三个下划线,她感觉自己又一次号准了六姐的脉了,虽然苦叶岛那片完全是飞地,目前看,十年内都只会是遥领外藩,无法实际统治,但还是必须要予以重视,要派能人去签和议,办移交,甚至是定界碑……而且都要有视频记录,最好是拍下纪录影像,作为历史留痕……奇怪,六姐如此看重历史证据,是不是因为在她原来的世界,华夏的领土,尤其是这样的四边之地,承受了不小的质疑呢?
这个疑问并非是此刻生发而来的,陆大红早有这样的想法,只是一直没有问六姐而已,一般来说,总有很多更迫切和实在的事务充塞在脑海之中,譬如此刻,她会议记录还没看完呢,那边就有人来给勤务员送急报了,小李也很快把没有定密级的信封拆看了,进来递给陆大红:
“女金奸细竟胆敢乘夜刺杀我们的联络员!”
虽惊讶,但也不意外,陆大红眉头一皱,“果然,女金内部意见也非常分裂——人呢?人没事吧。”
“没事!”小李也是气咻咻的,“真是不知死活,我们的联络员徒手格斗还没怕过谁呢!直接就把他给放倒了!油皮都没蹭掉!”
“捉拿住这个奸细之后,联络员现场逼问——他说他是海西女金的人,不忿于建州女金把他们的土地送人,因此想要破坏计划——这个人还透露了一个消息,他说,海西女金的大姓,准备联合北返,回老家休养生息,建州人和我们达成的和议,他们是绝不会承认的!”
“看来,苦叶岛这块肉……我们还真未必能一口吃到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