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食,粮食来了,都让一让——都有都有,老的少的,只要守规矩,都有份额——买活军的大米,那可是好东西!管够管够!”
盛京城门口,伴随着辘辘的车轮声,一眼望不到头的独轮车长龙,上头堆叠的都是高高的米袋子:运粮的兵丁五大三粗,眉开眼笑,虽然一张嘴有明显的南方口音,但官话也还算是好懂,叫很多相携着在城门口观望着,已经迫不及待你争我抢,想要跟着运粮车跑的半大小子们,脸上都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额娘,额娘,有吃的了!你看,好多袋粮食啊!”
“嘘!说了多少次了,你是汉人,叫娘!”
这样的对话,在旁观人群中是屡见不鲜的,许多妇人已经穿起了汉家服饰——布料很寒酸,临时改动的痕迹很大,往往是拼的领口,腰身也有明显的收窄痕迹,而袄裙要比上衣普遍新一些。
这明显是后改的,因为女金人现在不分男女,都爱穿长袍,高领直溜儿,在百姓们这里,男女差别不大,只要身高差不多,甚至可以混着穿,为了方便行走上马,长袍都是四面开衩,窄袖圆领,没有在马上活动时,不戴皮护袖——也叫马蹄袖,百姓的袍子没有镶边滚边的,就连旗主的服饰也很简单,最多是配饰华丽一些而已。
在盛京的百姓,凡是女金人都是这样穿着,倒也不分包衣、正丁,便是汉人,也会换上旗装,因此盛京城这里,汉式的衣服是很罕见的,甚至还有一些投靠过来比较久的汉人,因为巴结得好,攀上了一两门女金人的亲戚,也学着会说了建州的土话,便从此以老建州自称了,这些人往往会改掉自己的汉姓,冒称自己是某佳氏——佟佳氏是常见的,还有何佳氏、马佳氏等等。
这是因为老建州人彼此之间联络有亲,难以冒充,但这些某佳氏的来源就很繁杂,也有因为地名而来的正经赫(何)佳氏、马佳氏,也有后来被同化的包衣,因为汉姓为马、何,被改了这个姓的,因此汉人改这个姓,再和现在已经过世落寞的皇亲国戚之间攀个关系,言谈间的底气就很足了。
就比如说早已去世的老汗长子广略贝勒吧,他手下就曾经使唤过一个汉人包衣何佳氏,这个何佳氏十七八年前就去世了,去世之后,他在盛京城里的族谱不断的发展壮大,现在已有了至少一百多亲戚:固然,这是经不起细究的,可百姓居家过日子,只要发生冲突时能有个说头,稍微撑撑腰,不至于被欺负太狠了也就行了,又有谁会去较这个真呢?
不过,随着局势的转变,在敏军、买活军的使团入城之后,城中的汉人就又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了,原本被掳掠过来的汉奴,这个不说了,身份是不消质疑的,还有来源原本很繁杂的包衣们,现在也都声称自己是汉人出身——
这批船带来了大量的军需,这本来就是按约定包运辽饷的一部分,送到盛京,主要是为了补给大军,不过,这也有效地缓解了盛京的粮荒——军需肯定是要有富裕的,要考虑到打仗时期的损耗,在冬季的辽东大地上,攻城军队几乎不能从野外获得任何补给,因此必然要多运一些粮草。
现在,打是打不起来了,就有一部分粮草可以支援存粮不足的盛京,这一点是很好的,这阵子盛京城内的粮价都要涨疯了,连皇宫都不能保证所有人吃饱,普通百姓们恳求为敏军做事换粮的事情时有发生。这事还有点棘手——壮年汉子现在还留在盛京城内的,大概就一万人出头,这些人很多都还是登上了大妃、四贝勒递交过来的花名册的,属于他们的亲兵,余下的七八万人都是没有什么劳动能力的老人和妇女、孩童。
除了妇女以外,老人孩子都是白吃饭的,而且很多老人孩子没有家人在身边,那么即便敏军以工代赈,也会有人活活饿死,对于谈判来说,这当然是不利因素,而且不管怎么讲,都在一座城里,大量的人就在城里饿死,还是在易于流行瘟疫的春季,这总不是什么美事。
现在好了,买活军运来了粮草,而且在谢使者的建议下,采取了新的分配制度:妇女们继续做工得粮,这个没什么好说的,老人、孩子并不区分满汉,一顿饭保证一碗稀粥,两个杂面窝窝头。而且,军需船带来的不止是粮草,还有很多扫盲班的教师,接下来将会面向盛京城所有人扫盲,妇女们受点累,一边干活一边抽时间学汉语、拼音、数学,学得好的,会有馒头奖励,当然捣乱的,等待他们的会是很严厉的惩罚。
扫盲班会有土话班……这是让女金人大松了一口气的事情,同时,也有很多会说汉话的女金小头目,摇身一变受聘来教汉语了,这些人的土话当然是精熟的,汉语也勉强还够用,这些小头目的年纪都很轻,几乎都是建州迁都盛京后长起来的,也就是到了这个时候,建州一些有远见的家庭,才开始培养自己的孩子学说汉话,读汉书,在此之前,一整个部落没有一个会说汉话的,这才是常态。
这会儿,所有人都看明白了——现在的盛京城,正处在一个微妙而短暂的混沌状态之中,大人物们的精力都放在谈判上,在谈出个结果之前,没人能腾得出手来管理盛京的细务,这会儿,你说自己是谁都可以,反正待遇也都是一样的。
哪怕一句汉话都不会,也可以说自己是汉人,只要在最后处理他们之前,学会足够多的汉话,为自己编撰一个可信的出身,到最后说不定你就是汉人了!因此,所有人,尤其是那些弄虚作假的人,都感到自己得了便宜,骗来了一个宝贵的机会,他们是真的抓紧每分每秒学习汉语,多会说一句汉话,就等于是多了一分蒙混过关的机会!
在这个时间节点,能用汉语叫额娘,告知粮食到了的孩子,是特别有底气,特别让人羡慕的——这会儿汉话如此流利,那肯定就是汉人了,那就不用担心前程,在此时的盛京城,光是这点就让太多人羡慕不已了。
不过,即便是最恐慌的女金百姓,也不敢生出什么怨言来,他们还是知足的——对于守不住的城池,敏军、买活军的表现已经非常仁慈了,按照建州人自己的做派,敢于抵挡,屠城是必然的,而即便是不抵挡的城池,拿下之后,勒索富户、兵士们作威作福这也是难免的事情。尤其是孩子、妇人,在这样的动荡中往往就是最容易出事吃亏的,有时候动手的还不是兵士本身,就是受了秩序动荡的连累。
但是,这会儿盛京城作为三不管地带,气氛居然还很安定,这就不能不让他们感到庆幸了。这种安定的来源是很多的——买活军新运来了粮食,让城里的百姓安心,而敏军也不担心这些日子陆续远去的建州骑兵是用计埋伏,居然真的相信他们是匆匆逃离……
最难达成的信任,如今却如此轻而易举地贯彻了全军,这让进城的敏军也不至于成日里板着个脸,戒备不停了,不能不说是个小小的奇迹,而其中的理由则简单得让人发笑——在敏军升起日月旗之后,谢向上主张谈判完成之前,建州可以不降旗,而买活军也要把他们的旗帜挂上,直到谈判完成,和议生效,敏军正式拿回盛京城为止。
“这是国事礼仪!”
他这样坚持着,而建州方面对此当然没有任何意见,敏朝那面……这对他们来说也是空白领域,摒弃上国的骄傲,和别的政权平等地打交道,这对华夏的任何一个皇帝都是很陌生的事情,因为他们的领土实在太大了,以至于实在很难碰触到和他们一样强大的国家。
自然了,此时的孙稚绳,尊重的也只是买活军,而不是建州了。这一点,建州上下是心知肚明的,他们也因此很感激买活军给了这份最后的脸面,同时对敏朝也有些不屑——在大多数建州军官看来,建州是输了,但没有输给敏朝,输给的是买活军。敏朝大可不必作威作福,那实在是引人发笑的事情,就好比说二贝勒、三贝勒吧,如果不是买活军的红底活字旗飘扬在城门上空,他们会头也不回地跑去通古斯吗?说不定还真就只是用计骗人入城,半途要返回把敌人困在城中围杀呢?
但是,现在红底活字旗升起来了,事情就不同了,不分种族,军民都大有底气,他们不相信有人会来攻打活字旗招摇的城市,尤其是城中还有这么多无法及时撤退的老弱——假使二贝勒、三贝勒杀了个回马枪,把使者们都杀死在城里……然后呢?传音法螺会在一瞬间把消息传递给云县的谢六姐,然后……然后盛京就要用整座城,包括大汗、大贝勒等人的人命,来验证一个猜想了:六姐人在云县,神威能否瞬息到达盛京,天罚灭城,为使者复仇?
没有人有兴趣,有胆量来尝试,大家都还是很惜命的,而且这么做根本毫无意义,建州是正经的政权,也不是什么狂徒,大家图的都是好好过日子。因此,活字旗展开之后,大家就先放了一半的心,这会儿眼看粮食到了,剩下一半心也放下了,大家追到粮库那里,看到几袋粮食不小心跌落在地,哗啦啦地流出雪白的粮食时,都是欣喜若狂地叫了出来。
“二道磨!居然是二道磨的精米!”
这样的白米,在相去不远的东瀛,都可以用作买命的报酬了,在此时的辽东实在是颇为贵重的东西,买活军是何等富庶,才能把这样的白米用作赈济敌方平民,又或者是敏军的大头兵?建州被买活军贸易封锁了好几年,用度日蹙,这些百姓哪里见过这样好的米!当下都是大呼小叫起来,不敢置信自己居然能吃到这样的米熬出来的粥——还是不要钱的!
“怪不得大妃、大贝勒要南下!买地的日子实在是太好过了!”
就连很多女金人,眉眼间都禁不住泛起了喜色和期待,“果然,大贝勒才是睿智之人!即便是狡诈的汉人用来笼络人心,能用这么多白米做戏,他们的日子也一定富得不得了!”
“你也是要随大贝勒南下的对吧!”
“那是当然!谁还回老家去挨饿受冻?早受够了!——还好留下来了,没去通古斯!”
“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动身了!哎,又盼着早,又盼着晚——最好还是等我们学会汉语再走吧!”
新运来的白米,几乎让城里的气氛称得上是狂欢了,但这样的狂热,并未影响到宫中的谈判会议,这里的气氛仍然是审慎而冷静的,此时,大贝勒、黄贝勒、大妃,还有依旧留在盛京的皇亲国戚,正在宫室的一端按着秩序盘坐着,仰着脖子,望着上首的谢向上在一块黑板跟前踱来踱去。
“不行,还有很多问题是不能忽视的,否则,和议压根就无法成立!”
谢向上的眉头也深深地聚拢到了一起,似乎很是烦扰,“即便三方的意向已经初步达成一致,现在要解决的困难,还有很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