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如是真的想让徐晓莹来细说此事的原委吗?
这个问题,几乎在眨眼间便浮现在众人心中,随即,大家也很快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他其实已经知道了此事的真假,但却并不愿意公开谈论,而且其实也并不真的希望徐晓莹来回答这个问题。这番话的意思是很明确的——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了,暧昧的表态会有,尽可以自己理解,但要说一五一十地把科尔沁格格的话语,买地这里的讨论和表态都复述出来,帮着分析讨论?对不起,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这么做不合适,或者说,双方的交情还不到这个份上。
为什么他要把这个问题推给徐晓莹?理由是显然的,因为徐晓莹有充分正当的理由来终止这个话题,果然,她微微一愣,片刻后便浮现出有些为难的笑意,得体地道,“张先生,勿要为难我了,我们是有纪律的!”
到底有没有这件事?从她的回答来说已经非常显然了,若是没有,徐晓莹就会辟谣,会这么说那自然是有——间接证实了城中不少圈子的传闻,但细节也不会再透露。真要细查起来的话,徐晓莹也是一句不恰当的话都没有说。
那么,张秉忠和李黄来会不会不快呢?这就更是杞人忧天了,这两个边市商远道奔波,最眼馋买地的,就是传音法螺这样神奇的仙器,徐晓莹是总台接线员,这个地位就如同是谢六姐座下仙童一般,讨好亲近都来不及呢!科尔沁的事,归根结底他们也只能随机应变,无法改变结果,今晚这一次造访,不但结识了张天如这样的大人物,且解决了用人缺口,还和徐晓莹攀上了关系,早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没等旁人开腔,张秉忠便忙笑道,“都是有纪律的,买地这里管得严明哩!还是规行矩步来得好!虽说咱们这里都是能信得过的朋友,但既然是要保密,那便是一人也不能多说的。”
他们毕竟是少来买地,虽然态度赤诚,一席话却说得好像在影射什么似的,张天如听了,和黑讼师对视了一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在他们身侧,一个立场素来激进,看什么都不顺眼的赵讼师,便是哈地笑了一声,道,“可见是外乡客了!这话还真是就只在张兄这里说了,若是和买地的吏目说起,怕不是要在心里记你一笔,怪你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张秉忠果然有些尴尬,但他脾气温和,并不动怒,而是老老实实地请教道,“这却又是什么意思?可有什么讲究,是我们乡巴佬不知道的?”
讲究倒说不上,不过,传音法螺的保密性问题,若干小圈子都知道,一向是老大难——按道理来说,传音法螺传递的消息应当是要有密级的,比如边市的传信,理论上,只应该是边市——总台单线传递,由总台转交对接单位。如果这个消息有密级,那最后没有公之于众的话,民间都不该收到一点风声。可如今的事实是,一个消息从边市到总台,当天就能在云县传开,与此同时,华夏各地先先后后也会收到一点风声。
就比如这次的科尔沁事件,张天如等人都可以肯定,科尔沁有意投效的事情,倒不会说第一时间就和云县一样,在京城、姑苏等地散开。都是要等一等的,等什么呢?等一次船期,差不多等到五六七天之后,从另一个通话点所在地,有船、有商队过来了,那这个消息便会在当地一些消息灵通人士的圈
子里散播开了……
保密?压根无法保密,消息在云县传递得还要更快得多——归根结底,便在于这是对讲机,对讲机彼此之间是可以互相联络的,虽然因为总台随时监听,目前还没出现临近对讲机占用频道聊天的事情,纪律也规定了,在非通话时间,要关闭对讲机节电。但对讲机在通讯员手上,太阳能充电池也在,怎么保证别人通话的时候,你不用对讲机偷听?
各地的终端,消息泄露肯定都是和偷听有关的,但这实在无法管,因为大部分消息都有一个传播的过程,要找到源头是近乎不可能的。再者来说,部署了对讲机的州县也比较繁华,彼此交流肯定频繁,这就给追查泄密者又加大了难度。人家也不会敲锣打鼓到处去散布,收到消息之后,隔上一段时日,再不经意地和身边的朋友暗示一下……怎么了,都过了这么久了,这难道还查得明白吗?
只要是办过实事的人,都该知道这样的制度是完全无法真正约束外地通讯员的,完全是鞭长莫及。再说总台这里,一个消息传过来,总台一屋子的人都是听着的,附近的通话单位也有不知数量的人可以听到,这种听众不固定的信息传递方式,保密?都漏成筛子了,还保什么密,凡是用对讲机传递的消息,就要预设其在上层圈子根本就不具备保密性!
当然了,越是漏成筛子,就越是要做好表面功夫,免得情报局恼羞成怒——买地的保密工作一直是做得很好,但唯独是传音法螺这一块,有点无计可施的意思,这也成了他们的一块心病。张天如还收到一个消息,这就不是众人所知的了——听说情报局局长谢要好,已经屡次提议要建立保密局——最次也是保密办公室,抓一抓保密工作了。
这样有些丢脸的事情,除了赵讼师之外,谁也不愿多说,免得什么时候就被情报局记了一笔——张天如可是货真价实,会被情报局盯上的大人物,也就是赵讼师,似乎对买地的吏治颇有意见,对两个豪商半是告状半是埋怨一般,把其中的难处好一阵奚落,却不想,张秉忠和李黄来听了,面面相觑,都是笑道,“这也算是事吗?”
“就是,在俺们老家,知县上午多放了几个屁,下午取笑他的童谣都编出来了,按这么说,买活军了不得呀——偌大的领地,就是传音法螺实在不好管,别的居然都管得极好,可当真是难得!”
这赵讼师,说他不喜买地,倒也不是——真不喜那早就设法离开了,就是他这人,不骂人,不骂衙门,他是真难受,听张秉忠二人这样讲,脸顿时拉得老长,十分扫兴,脸一扭不搭理张秉忠了。张天如见了,付诸一笑,又问徐晓莹道,“你登门来,是那双方当事人又来为难你了?有什么难处,要不要私下和我讲?”
他虽然不是讼师,但张天如这几年来精研了天书中不少法学著作,虽然也有限于见识,不解言语之处,但却自诩是天下第一法律专家,对徐晓莹的为难,不期然也拿出了专业态度,以代理讼师的角度,为她分析道,“先不说声张正义这样的空话,以你个人的处境来说,如今并无一劳永逸的可能,只能耐心观察等待,上回我们相谈时,我说的情况并无多大的变化,这事儿一时半会还完不了,徐姑娘,心志坚毅、眉眼通透,当也该知道,如今只能一再小心,别无上策呀。”
这话中的暗示已经很明白了——上回相谈时,所说的自然是刑事诉讼法的立法思路,这一点张天如倒也不是交浅言深,擅自泄密,立法本就不是机密之事,民情代表都是参与其中的。虽然徐晓莹不是民情代表,不能直接参与立法,但作为买地的活死人,她依法(依照张天如研读《宪法》认定)也享有知情权,对于刑事诉讼法的立法思路,她是有资格知道的,不止她,包括储鸿等人,想知道又有途径问的话,都有权发问。
虽然报纸没有报道,但在张天如看来,那不是为了保密,而是因为报道了大概也没人感兴趣,再者六姐大概也希望低调处理——但再怎么低调,她也没有抹杀了百姓的知情权,否则就该给立法委员会做保密教育了。这也证明虽然六姐也不可避免地在打擦边球,但还是基于个人的道德操守,尊重了《宪法》的底线,维护了法律的尊严。
这一点,对整个法律体系来说至关重要,也给张天如提供了很好的行为指导,不过,透露立法思路,和透露立法的具体进程那又完全不同了,是以张天如也和徐晓莹一样,采取了微妙的暗示法——《刑事诉讼法》的思路已经定了,条文也在审查,再改动的机会不大。也就是说,庄将军和庄夫人都会暂且被放出来,监视居住,不得离开买地,只等着买活军拿下姑苏之后再做裁决。他们有充分的时间来纠缠徐晓莹,因此,徐晓莹现在最好是不要对任何一方草率表态,不出庭作证,暂且忍耐,等到二庄对她死心再说。
只要徐晓莹不愿抛下总台接线员这个十全十美的工作,这就只能是她采取的最佳策略,而张天如绝不认为徐晓莹会舍得这份工作——开玩笑,他张天如是什么人?张秉忠、李黄来又是什么人?
不说原本该是青史留名,就说现在,张秉忠、李黄来手握数千里商道,掌管陇西多少人的财路生计?说是陇西一霸都半点不虚,这样的大人物凭什么对徐晓莹一个弱女子加倍客气招揽?不就因为她是总台接线员么!别看这工作的货币报酬已是十分丰厚了,这种社会地位上无形的提升,才最是要紧。她要做这份工作就不能离开云县,就只能受二庄在法律范围之内的骚扰和拿捏,这样简单的道理,难道徐晓莹想不明白吗?这会儿拉着她——大概是新结交的情郎,来找他做什么?
明人不说暗话,徐晓莹和储鸿是不会去吃烧羊肉,但张天如还得过去露面呢,徐晓莹也就没有任何遮掩,而是直接地将自己这边的思虑交代清楚,道,“确实是有些新情况,前几日,庄夫人那边厂里,我原本的旧相识来找我撂狠话了,储科恰好在场,听了之后便给我出了个主意,想着请您来掌掌眼——”
说着,便把自己和银花的对话,简明扼要地复述了一遍,张天如一边听,一边眉毛就挑起来了,“你们是想要……另起炉灶?”
徐晓莹点了点头,储鸿也道,“君子敏锐,一语中的,我们确实是想,且不管备案那一摊子旧事了,若是能说服银花等人出面首告庄夫人,告她扣发员工工资,以集资为名,诈骗钱财,限制工人换工作的自由……这么做,可行得通吗?”
“听储科说,原有判例,虚构用途进行借贷,本身并无偿还意图的,已经可以算是诈骗了,一旦查实,至少是苦役五年起,您是法律专家,可是知道,如今这大理寺断案,会有几成把握借鉴判例起诉?这诈骗罪可以由受害人发起自诉,最后判到苦役五年的程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