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公会的老蠹虫们,又有了新的阴谋诡计?这群该死的老东西,简直比移鼠会还要更可恶,或者说他们本就是一丘之貉,却偏偏还斗得你死我活,可真是个笑话!”
“要我说,圣公会压根不明白自己被创立的目的,它的诞生本就是为了解开那些僭主的狂徒,冒主的名义所设下的重重障碍,把信众从森严的教规中解脱出来,只是为了维系大局,不得不一点点往前推进。接下来他们应该做的也不是安于现状,而是不断的完全推进——但圣公会一旦取得了国教的地位,就立刻也腐朽起来了,清洗,他们需要强有力的鞭挞和责难,才能促使他们前行,进行自我的清洗和纯洁!”
“嘉利玛兄弟,你说得有道理,现在,我们清教徒在岛屿上的日子变得更加难过起来了,这些日子以来,国王娶了一个信奉旧教的公主,又对圣公会表示善意,唯独却对我们清教徒不冷不热,现在,听说他甚至有了插手苏格兰教区的想法,这是绝不可接受的!我们一定得弄明白圣公会的阴谋诡计——我有个亲近的朋友给我写信,告诉我一些他收到的消息,据说,这件事和海外有关,并不是我们国家内部的事情,坎特伯雷大主教喜形于色,这件事对于圣公会肯定是相当有利的。”
“海外?”
在伦敦郊外,一片中产阶级聚居的富人区教堂中,几个穿着细布长袍,打扮朴素,普遍面有风霜之色,戴着兜帽、杨木念珠、木制十字架的修士,正在教堂后的小房间内窃窃私语,议论着这段时间城里的大事。被叫做嘉利玛兄弟的教士,肯定地点了点头,“是和海外有关——我也只是听说,国王好像有意把东印度公司的传教权交给圣公会。”
“什么!”
“这是绝对不可接受的!”
“主啊,宽恕迷途的羔羊吧,看来他已经忘却了追随我们学习知识的愉悦时光,还有那段时间内的师生情谊,完全离我们而去了。”
理所当然,这个消息在教区集会上激起了轩然大波,几个清教徒都是怒容满面,甚至有些人面上已经浮现出了憎恶之情,提到了国王‘忘恩负义’的过去,“他和他的父亲一样,为了权力已经出卖了自己的家乡!我们不该再对他抱有任何指望了!”
这里所说的‘他的父亲’,指的自然是五年前去世的詹姆斯国王,这两代国王都是在清教徒的教育下长大的,清教加尔文宗,在苏格兰已经拥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他们对詹姆斯国王的教育和支持,可以看做是苏格兰教派的投资——童贞女王没有后代,詹姆斯作为继承法中血缘最接近的继承人,有很大可能继承英格兰的王位,实现岛屿的统一,加尔文宗当然非常希望国王能让加尔文宗取代圣公会,或者至少获得旗鼓相当的地位:圣公会成为国教也不过就是童贞女王小时候的事情,迄今为止不到一百年,地位远远说不上是稳固,如果有一位强势的国王推动,清教不是没有机会扶正。
但很可惜的是,两代国王都没有支持清教的野心,一如在清教的帮助下稳定地位的童贞女王,他们一旦稳定了自己的权势,就开始玩弄权术了,清教已经连续失败了三次,而且,他们在英伦的处境越来越糟,很多清教徒对这个国家失望透顶,宁可去新大陆建设理想中的家园,也不愿意留在这个腐朽而毫无希望的国度。
圣公会的信徒虽然说不上迫害清教徒,但他们的主张也没有实现的可能,尸位素餐者依然在肆意的挥霍着财富,而勤劳朴素的中产阶级和商人,却还是很难获得应有的政治地位,他们的诉求被一再无视,贵族凭借身份,肆无忌惮地掠夺着财富,中产阶级发现,自己的财富即便赚到手了,也可能随时被贵族巧取豪夺,他们在各方面都有受到歧视的感觉,又时常因为税收、捐献问题和圣公会的教牧发生冲突。当教区发生天灾时,等到的不是国王的宽免,而是变本加厉的压榨,在清教徒居多的苏格兰,很多百姓都觉得活不下去,宁可扬帆过海,到新大陆艰苦垦殖,也不愿意再留在纷争动荡的大不列颠了。
“你们听说了吗,在苏格兰教区,很多人都在询问这个问题——我们是否还需要国王?”
在嘉利玛兄弟左侧,一个戴着兜帽的男人压低声音说,“有人从东方古国游历归来之后,就一直在各个郡内进行巡讲,他被当成狂徒,百姓们对他的演讲一笑了之,但万幸,他选择了苏格兰,所以还没有被逮捕起来,毕竟……”
毕竟,苏格兰对于国王一向是不怎么当回事的,大家都会心一笑,嘉利玛兄弟严肃地说,“我听说过这个人,他曾经是一名水手,在海盗船上找了一份工作,但在非洲港口,他被弗朗机人俘虏去之后,机灵地谎称自己是旧教信徒,得到了移鼠会传教士的喜爱,成为了他的一名仆人。”
“就这样,他跟着传教士一起到了壕镜——那是远东弗朗机人的一个港口,同时在壕镜工作里五六年,不久前,他思念家乡,回来探亲,并且想和未婚妻结婚,但不幸的是,他的未婚妻已经去世了。”
“在这里有个悲伤的故事,他所生活的教区,领主夫人是白金汉公爵的情妇之一,地位可谓是牢不可破,他的未婚妻正是被领主夫人宠爱的骑士所玩弄,被抛弃后难产去世,留下了一个不被承认的私生女,这个故事在教区内有很多人都知道。但是,那位骑士信奉的是圣公会——此事也激化了教区内圣公会和清教徒的矛盾,百姓们对于信奉圣公会的贵族并无丝毫好感,反而真切的悼念那个死去的姑娘,她虽然软弱,但却非常善良忠贞,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不算是完全的两厢情愿。”
这么说来,教士们在谈论的其实是一起公然的强奸案。虽然这明显触犯了法律,但很显然,法律从不为贵族而设,大家都喃喃地念起了经文,为冤屈离去的灵魂祈祷,消息灵通的嘉利玛兄弟继续说,“这个小伙子本来想把未婚妻带回壕镜,但现在,他改变主意,领养了那个无依无靠的,可怜的私生女,并且开始在教区内到处宣扬他在华夏壕镜的见闻,他说,华夏现在根本就没有国王,他们也不需要国王,在华夏,人们受到东方闲人的统治,过着安稳、和睦而公平的生活,这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壕镜,在华夏,不但那个可恶的骑士会被处死,就连领主和领主夫人都会受到牵连,被送去矿山挖煤。”
“很显然,领主一家可不爱听到这话,他们派出家臣多次搜捕这个小伙子,都被他逃掉了,领民们自发地庇护他,向他通风报信,他的父母和未婚妻一家的父母,带着小女孩已经离开了村庄,我的教友告诉我,他们私下前往了海盗港,准备从海盗港搭船往华夏去——这个小伙子带了一笔钱回来,本来准备买些田地,为父母养老的。这笔钱足够支付去华夏的船费了。”
“这么说,恐怕他是真的去过华夏国,而不是在海盗船上混了几年,用谎言给自己的脸上贴金了。”
几个教士也不免动容了,“尽管弗朗机人和尼德兰人已经拥有了成熟航线,但我们国内还是很缺少和东方古国打交道的经验——多可惜,他本来可以凭借自己的见识得到重用和投资,把宝贵的情报带回国内,令我国占得先机,但现在,一切全成了泡影,国王和他都蒙受了极大的损失,这就是圣公会,和他们那松弛教规的恶果!”
“东方贤人,我似乎听说过这个名字,这是在华夏出现的新流派,让移鼠会和神圣罗马、教廷都勃然大怒,认为这是极致的亵渎——但是,我也只知道这些了,这个教派秉持的是什么交易,由谁在推行?如果我们能见到这个兄弟,或许他能告诉我们呢!”
清教和圣公会之间,最为激烈的冲突,就是对于行为规范的要求,以及因此而形成的社会氛围的显著不同,也因此,贵族几乎不可能全面改信清教,如果这桩案件发生在笃信新教的社区,哪怕不进行法律审判,凶手也会感受到强烈的社会压力,以至于他甚至要去主动寻求承担法律后果,否则,一个教区内的居民都会对他展开劝导,当你生活中的所有人都认为你有罪,应当接受处罚时,这种压力不是一般人能接受得了的。
当然了,这种严格的规范,也包含了一些不讨喜的方面,譬如有些激进的清教徒是主张全面禁酒的,因为这才符合经书原文的要求,但毫无疑问,这种要求不容易办到,再虔诚的信徒也有希望放松的时候。因此,以改革者的身份出现的清教,一开始内部就有激进派和调停派的分别,一般来说,调和派更广泛地受到欢迎,而激进派则比较容易在教会中诞生,在民间的土壤不算广阔,除非是借着天灾在底层教众中扩张。
和活不下去的人混在一起,想要改变教众的生活,似乎就只能改变这个国家了,他们的诉求也因此变得越来越激进,甚至会希望发动宗教内战,对圣公会开战——当然了,这样的教士很快就会被处死或者放逐,而调和派对此也只能报以无可奈何的同情,这样的恶性冲突每发生一次,就会有更多清教徒想要迁移去新大陆,因此,英国在新大陆的殖民地人丁倒是满兴旺的,比其余国家都来得多。
也是因为清教的诞生,就代表了改革的诉求,哪怕这几个聚会的教士,都是调和派的中坚,但他们对东方贤人这个明显和所有教派不同的主张,也抱有浓烈的兴趣,甚至还怀有一定的好感: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这个水手提到的,华夏的司法公平,这一点和清教的主张也是吻合的。虽然他们追求的并非是司法公平,而是信仰公平,要破除大主教对信仰的垄断——新教认为人人都能和主沟通,这权利绝非只执掌在主教手上,作为上帝的羔羊,主教和信众彼此平等,在等级制度森严的当下,这种主张实在是太新鲜且稀少了,也难怪他们会感到和东方贤人派有一些遥远的呼应。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得设法和这个可怜的小伙子见一面,多了解一些东方的事情,东印度公司财源滚滚,圣公会搭上他们之后毫无疑问会变得更加有钱,这就让我们处在更劣势的地位了。”
这是个信息传递极为不通畅的年代,虽然来自东方的香水早已在大陆风靡,但东方的其余消息仍然是稀缺的,人们只能通过信件,朋友的谈论来获取一些断断续续的碎片化信息,而且还难以确认真伪。至少对于西班牙、尼德兰之外的国家来说,一个‘马可波罗’般的人物,能带来的信息是宝贵的。
教士们很快达成一致,想方设法地四处探听消息,很快,他们便得到了回音:这个水手的确准备动身东去了,这一次他将不再回来,不过,他愿意和教士们见一面,尽量地说说自己知道的东西,因为一直以来,他家中受到了教会的照顾,如果没有盖里牧师,他母亲恐怕就要病死了——对于信徒来说,清教的教士们是值得尊重的,教会在苏格兰的土壤上基础非常牢靠扎实。
此外,随之而来的还有圣公会的进一步消息:圣公会的确获得了东印度公司的传教权,同时还获准前往华夏传教,另外,他们还在秘密选拔人才,要前往华夏学习——学习什么呢?
“当然是学习科学知识了!”水手史密斯说,这是个非常典型的凯尔特人小伙子,红发、雀斑,中等个子,浓密的胡子,即使剃光了也会在脸上留下密密麻麻的红色胡茬,当然还有那浓厚的口音,“哎呀,这还用问吗?教士老爷们,买活军那里可以学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有些东西就和魔法一样哩,只要能学会百分之一,把一些专利带回英国,圣公会就有发不完的财啦!”
“什么,国王的御医也去吗?那更是应该的了,买活军的医学,是你们无法想象的高超,他们能做复杂的外科手术,我见过一个女孩,她的脚就做了截肢手术,切掉了几只坏死的脚趾,教士们,你们也知道这样的手术,在我们国家死亡率有多高!但这手术在买活军的死亡率呢?百分之一!每年都有上千台这样的手术开展,死亡的人数却微乎其微!”
上千台手术?全都是切脚趾?华夏人的小脚趾是特别容易受伤吗?教士们难免有些迷惑不解,却也听得非常的如痴如醉,对于水手所说的种种不可思议之处,他们也难免将信将疑,水手对此赌咒发誓,并且极力要求这些人去西班牙找移鼠会的教士,或者西班牙贵族求证,当然这对真在交战的异信双方来说,是不可完成的任务,但他的态度让听众们先就信了大半,并且因此更加惊诧了。
“主之下,人人平等,没有贵族,没有特权。”
“禁止一切恶行,禁止不讲卫生、酗酒——甚至可以说是半官方的禁酒,禁止□□,不提倡奢侈,贤人到现在没有穿过丝绸衣服,和职员一起吃大锅灶。”
“税赋公平,没有摊派,没有强制购买,没有不合理的特许状带来的垄断和破产——”这一点正是让清教徒最不满的地方,历任国王都很喜欢用特许状来为宠臣聚拢财富,每一张特许状的颁布都意味着一部分商人的生意突然不能做下去了,蒙受着令人元气大伤的损失,甚至因此倾家荡产。
教士们越听越是惊疑不定,“禁止人口买卖,禁止奴役,禁止私斗……这一切全都是真的吗?世界上真有一处这样开明、宽容而又严格、公平的地方,在那里,没有任何人能凭借着自己的身份作威作福,欺压他人?有什么事大家都商量着解决?!”
“这个么,据我所知,有时候大家也并不商量,只是听六姐的就是了,六姐发话,是没有人能违逆的。”水手史密斯挠着脑袋说,“但除此之外,是这样不假,只要听话,肯干,在买活军就能养活自己,能吃饱饭,还能把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在我看来,天堂也莫过于此哩。”
他脸上浮现出一丝向往,突然有些惋惜地说,“可惜啊!六姐还太远了,还在东方,在亚洲,老家的同乡们是很难有这份福气了!看到他们还在受苦,我心里顶难过哩,有那么一会,我真想拼一把,尽我的努力,让他们知道买活军那里的生活有多好——我们这里的生活有多糟!他们没有国王,没有领主,过得比有国王有领主的百姓可好多了!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有一个国王架在头上?只要我不承认他,他就不是我的国王!”
说到这里,史密斯有些生气了,他的脸颊红了,鼻孔也扇乎了起来,双眼熊熊燃烧,很显然他的怒气中透着一种——罕见的,让人几乎不敢相信的,不可能出现在一个平民身上的,无限的自信,一个庶民,居然敢对国王指指点点,蔑视着他存在的必要性——这是……这实在是……
就是嘉利玛教士都说不出话来了,他身边,有人用拉丁文喃喃说,“这比《马可波罗游记》里说得更加离奇……最关键的是,这只是个普通人。”
“确实……”
确实,史密斯水手并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英雄人物,他有一些可贵的品质,但无疑,他的雄心和恒心是有限的,在一时热血上头,到处奔走演讲之后,他一旦开始疲倦,就放弃了继续下去的计划,而是准备返回买活军去,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子了。也正因为如此,教士们对买活军就更加好奇了,能把一个普通人培养成这样,岂不是更加显示出了他们的能耐?
“听起来,这个东方闲人派所推崇的,几乎就是我们追求的全部。”
嘉利玛和朋友对视了一眼,他犹豫着说,“但是……我们也都知道东方贤人派的本质,大长老不会喜欢的。”
他们都并非无知的理想主义者,恰恰相反,嘉利玛等人都是加尔文宗的中坚教士,他们很清楚宗教和政治的关联,毫无疑问,东方贤人只是买活军用来消化移鼠会背叛者,以及那些留在华夏却仍持有移鼠信仰的欧罗巴百姓的一种手段。东方贤人谢女士绝对是个异教徒,如水手史密斯所说,是个可怕的无神主义者,同时还推崇的一种他们也有所耳闻的魔教知识教——
“但是,他们已经实现的,不正是我们正在追求的东西吗。”
他的朋友约翰沃利斯轻声说,“嘉利玛,就连一个前海盗,一个水手,都能兴起一时的豪情,想要改变家乡的苦难。我认为,这才是最重要的东西,把我们凝聚在一起的东西,如果东方人的办法,能让我们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那么——”
让人诧异的是,有时候最虔诚最博学的人,下定决心之后,转变的速度也最快,这大概是因为他们早已充分思考,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正在遵行的是什么的缘故,对于宗教的本质,他们反而是最清楚的。嘉利玛和沃利斯对视了好一会,无需更多言语,彼此早已心领神会。嘉利玛轻声说,“我们所追求的并非是清规戒律本身,而是它能引领的善果……我所追求的只有全人类更好的生活,我和你一起去,沃利斯。”
沃利斯握紧了好友的双手,“好朋友!嘉利玛,好朋友!但是——但是,大长老不会同意的……”
“大长老不必知道那么多。”这正是嘉利玛在行的地方,他满不在乎地回答,“大长老不需要知道买活军那里的生活,不需要知道我们真正的目的,他只需要知道,我们不能落在圣公会后头,我们也要选拔出一批优秀的年轻人前往东方和圣公会竞争。”
“而你,约翰沃利斯,我亲爱的朋友,他虽然是个哲学生,但数学的造诣也一样出众,他在密码学上表现惊人,大长老,我认为他应该第一批前往东方,大长老,移鼠会早已在东方的富有君主那里占据了先机,我们不能让圣公会的使者,在东方人面前把我们给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