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拥有如此先进的技术,又采取开明的边境政策,那么,任何人都可以想到,这些技术的外流几乎只是时间问题——很难说这些传教士们来到买活军这里,除了学习数学知识之外,有没有窃取蒸汽机、火器这些广为流传的先进技术的意图(至于电力,这东西还太新,而且比较超出想象,在家乡没有引起太大的重视)。
比较起来的话,反而是造船厂他们没有太大的兴趣,买活军的船只虽然战力不俗,但却还是太小,不太符合他们的需要。当然了,他们事前也能想到,事情不会如此一帆风顺,但不管怎么说,买活军的应对之策还是让他们大吃了一惊:只要满足要求,居然不分国籍和种族,都可以学,甚至不要求签署注定无效的保密条款,严禁技术出境什么的——他们就直接把戏就隐藏在‘满足要求’之中。
这是对自己的政治理念,或者说自己政教一体的信仰极度自信的表现啊……买活军是相信他们的学员最后都会进入到他们的信仰之中吗?这一下,反而让两个教士都感到措手不及,相当的被动了——这也是他们的信息实在太不足了,否则,从一开始他们就不会选拔这么多传教士来参加远航,或者,在南洋口岸登记时,也不会完全如实的上报全船人的名单和职业。
这下可好了,一船人里九成以上都是教士,如果他们不愿学习政治课的话,那就相当于远航完全白费、泡汤,大家只能待上两个月便怏然离开华夏,系统性的学习当然也无从谈起了。这要是问谁谁都不能愿意,甚至毕坚信自己也很难接受这个结果——买活军不允许传教,这是他们事前也想到的困难,去异国他乡传教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传教士都知道需要应势而动,学会蛰伏,但他们真没想过在蛰伏期间还要全面学习另一种信仰——更重要的是还要考试!而且考试的及格标准还要上浮20!买活军怎么就这么喜欢考试!
在之前的旅程之中,他们已经粗略地体会到了考试这套体系的精妙,毕坚信不用和清教的全能善商议,双方也可以达成共识:他们实在是很难凭借个人的力量来对抗这种体系的力量,想要让教士们接受教育并且考到高分的同时,还不受这套思想的侵袭,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他们就像是掉入猪笼草——在非洲和南洋发现的,一种有趣的新植物——的小飞虫,除了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消化之外,已经别无他法了。
难怪移鼠会在华夏损失惨重,那么多传教士,不是转职做了知识教的祭司,就是成为买活军政治的狂信者,在港口就职,就没有谁能在买活军的环境里坚持下来,继续做牧师的……
曾经让他们窃喜的消息,现在身处其中,才体会到了移鼠会的无力,完全丧失了幸灾乐祸的心情,反而有点儿同病相怜……毕坚信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斡旋——买活军就没打算和他们斡旋,斡旋至少要建立在双方是平等且相似的组织这个基础上,而且双方最好都握有一些筹码,但现在可以明确的是,买活军手里的筹码实在是太多了,而且他们并不一定优先寻求合作,他们优先寻求的是对自身话语权的绝对尊重甚至是服从,如果有人胆敢挑战他们的权威,他们是不在乎通过各种手段发起战争的。
且不说得罪买活军的严峻后果,就说商谈好了,毕坚信该用什么身份来商谈呢?买活军提出的通航四条,明确是向着欧罗巴各国的政府而去,毕坚信发觉,这个政教合一的政权,巧妙地利用了现在欧罗巴政教分离的趋势,让教会在这件事上完全没有发言的权利,只能选择服从或者离开,他们不但没有任何媾和的筹码,也没有暴力作为自己的后盾——国王会因为买活军一视同仁的宗教政策反对通航四条吗?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完全不会,那么,教会就只能默然承受这样的损失了。
或者说,对于国王来说,教会损失一些传教士,这样的利益减损,相对于商业和军火贸易能带来的滚滚财源,是完全可接受的,即便教会,站在大局来看也能承认这一点。反正坎特伯雷大主教又不需要为这‘大体获利、局部受损’的局面负责,如果有人出来质疑受损的局部,即这些可敬的,精心培养的传教士往魔鬼方面的转变,那么,他让毕坚信来为此负责就可以了。毕坚信面对国王和教会的双重压力,他还能说什么呢?除了承受这样的罪责来报偿自己的罪责之外,实际上他并没有任何别的选择。
这可真是个苦差……毕坚信嘴巴发苦,他嗫嚅着,好半天才勉强从这些规定中寻找到一丝缝隙,“那么,如果我们这些神职人员都留下来,并且通过了政治考试,我们能……继续从事宗教活动吗?贵方有没有针对这一条的规定呢?毕竟,在一路到此的旅程中,我们看到了知识教的教堂,还有道教、儒教、佛教的寺庙……民众似乎也还在继续使用它们……”
这的确是实话,而且一度被教士们视为是买活军宗教态度宽松的标志,他们对于这些事务肯定是特别敏感的。水手史密斯也不由得多看了毕坚信几眼,似乎他都没弄明白,教士们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一点的。他把问题翻译过去之后,买活军方面的外交官也点了点头。
“嗬,很细心呀,确实如此,除非是一些劣迹斑斑的宗教,我们一般不会拆毁建筑的,神职人员如果通过政治考试留下来,并且愿意遵守相关规范的话,也可以继续主持宗教活动,比如说逢年过节开庙会,这个我们是不禁止的,组织一些慈善活动也在允许范围内。不过,有几条规定是需要注意的,第一,所有宗教建筑的产权都属于官方,每年需要缴纳租金,宗教组织名下不得拥有任何固定资产,而且也不允许接受任何社会捐赠。”
“第二,神职人员本身必须接受买活军的安排做事,只能在业余时间开展宗教活动,请假当然是要扣工资的。不允许通过赎身钱的方式全职从事宗教活动。”
“第三,神职人员在任何情况下不允许主动传教。”
“第四,我们买活军这里——当然我相信全世界都一样,我们推崇言行合一,住持宗教活动是需要先进行资格认定的,在物理、化学、生物和政治上都有学分要求,面对信徒的求助,必须以符合所学的知识进行回答,否则,那就叫推崇迷信,这是要加等处理,不允许假释、缓刑的重罪。一经举报立刻会有专人前来调查,在调查出结果之前只能羁押留审——但是,我们这里的官署,尤其是更士署,人手经常是不够用的……”
“也就是说,如果信徒因为身体的病痛前来求助,牧师只能从各方面来解答他的疑惑,决不能用‘这是主的旨意,这是天意,这是你在赎自己的罪孽,我们每个人降生世上都是有罪的,这是罪过的表现’来进行安慰。标准答案是先试图解决他的病痛,如果不能,就告诉他去医院,宗教无法治愈他的疾病,如果医院无法解决他的病痛,那么,告知他这是因为社会的科学技术还没有进展到那一步,但他可以在有限的时间里继续推进科技进步,这样,在他死后,或许能够受到他所信仰的神明的庇护,注视和见证着社会进步,解决他的病痛。”
翻译到这里的时候,哪怕是史密斯也不由得露出了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这笑意中多少有一种身为活死人的优越感在,而毕坚信已经无力去计较这些了,他的脑瓜子嗡嗡的——谢天谢地,在这一整段话中,总算有了一句和主有关的话语是被允许的,虽然还要加个‘或许’——或许能够受到他所信仰的神明的庇护,也只是或许而已!
因为,按照外交官的解说,既然没有任何科学事实能够复现死后世界,确定有神明存在,那么至少所有信仰移鼠和真神的教士就不能明确地说死后有天国,当然了,也因为没有任何科学事实能够证伪,所以他们大概是可以严谨地表达,或许死后是有这种情况存在的可能。
真是谢谢他了,要是连这个也不许说,那他们这些传教士成什么了?完全无偿地在业余时间为平民服务的大善人?连信仰捐赠都不许收?毕坚信甚至有种很委屈的感觉,他感到买活军麾下是真有高人在的,看似是不禁止宗教在境内存在,但几条规定一下来,基本就把传教的路完全堵死了——平民倒是可能乐意往教堂来,因为在这样的规定下,他们什么钱都不用花,还能获得精神慰藉,但教士们能给他们提供什么啊,什么合法的收入都没有,也不能传教,然后还随时可能被抓到更士署去,(外交官明示)被关上好几个月,等他们抽出手来调查再被放出来……
就算是再虔诚的羔羊,经得住第几招?毕坚信说不出来,他一点信心都没有,固然,传教士都是信仰特别坚定而又大胆的年轻人,但毕坚信也知道,他们很多人成为教士只是因为没有别的体面职位供给,教士算是向富裕家庭和小贵族的次子和小儿子们打开的一条上升通道……在一个全新的,充满了机会的环境里,有多少人会完全舍弃别的机会,甘守清贫寂寞?
就连最激进的移鼠会都不能,他们的传教士纷纷沦陷就是最好的例子,现在,除了华夏京师还有传教士在坚守之外,其余地方的传教士几乎都已经被完全消化了。毕坚信已经看到了他们的未来——又不是说圣公会的教士就以虔诚著称了,其实毕坚信心里也非常清楚,很多时候,宗教也不过就是一门生意罢了……
但是,也没什么是他能做的,毕竟,买活军除了收下非正式国书,并且允诺了会写出回信之外,其余一切事宜都是以告知的形式来的,又不是在和你商量。这会儿他只能垂头丧气地表示自己听明白了,会向船员转达,并且给出回复——他连代表船员拒绝的勇气都没有,这可真丢大人了,毫无疑问,这会进一步降低买活军官方对他的评价,唯一可堪告慰的,是清教那边也没有一口回绝的底气——而且法国人和西班牙人大概也没有!
这样的想法让毕坚信多少好过一点了,但更好的消息,则是外交官面上展现出的莞尔笑意,他似乎是被沮丧的教士给逗乐了,话锋一转,开始了下一个话题,“另外,关于武器生意,我们也做了一些研究,原则上,我们不反对卖给欧罗巴各国武器——当然,需要满足一定的前提条件,但这也并非很难达成。”
毕坚信的心情随着他的语调转折来了个大过山车,前提条件,又是该死的前提条件!
但是,这倒不是故意针对使团,史密斯也拍胸脯保证了这一点,在买地,紧俏的商品很多都是采取配额制的,理所当然,大砲这个东西就更是要配额了,不然,你买了一万门,返回来就攻打东亚海疆怎么办?武器不但要采用配额制,而且还要在中立地带,甚至是买方家门口附近交货。而毕坚信等人也不得不承认这说法是有道理的,甚至把配额进行积分化,反而更简便有利,这样买方就不需要每一次都绞尽脑汁谈判了,只需要直接兑换分数值就行了。
由此,他们接触到了政审分制度,并且得知了自己的初始分数——不低,再攒攒就能买一门大砲了。这一点微妙的分差让人很着急,又几乎要怀疑是一种商家促销的套路,但是,买活军方面又出具了一张详细的评分表格,这就让教士们不能把他们往坏里想了。
“你们的分数还可以再加点的,如果你们全体在考试中表现优秀的话,还能再加不少。都够买两门大砲的了,当然如果你们的人在买地做了什么卓越的科学贡献,你们作为转手方……不对,转运方,也会有政审分的提成。”华夏官员推了推眼镜,忙碌地核对着各种报表,“嗯、嗯,你们带来了两个红圈名单,威廉哈维和约翰沃利斯,所以还有额外的加分……考试都通过的话,甚至可以考虑买三门大砲回去呢!”
三门不是什么能扭转战局的数据,但带回武器的重点从不在这里——重点是带回了可以仿造的样品!毕坚信和全能善对视了一眼,他的心跳加快了,刚才的沮丧已经一扫而空,完全沉浸在了这套分数体系的刺激之中。实际上,如果他足够清醒,应该可以意识到这又是买活军的陷阱,但是,一如每一个落入陷阱的小动物一样,这会儿,他们已经完全想不到这些,只是被这种赚分的新鲜刺激给完全俘获了。
“红圈名单是?”他声音沙哑的问,“标准在何处,能加多少分?”
红圈名单没有明确的标准,而是被军主用红笔圈出的名字,从这些人本来登记的职业来看,似乎是以学者的天分来圈的,其实底下人也不知道标准,他们只知道按下发名单来估分。“比如法国人那边,他们的人虽然少,但红圈却很多,这其中有个叫做费尔马的学生,被圈了三圈,那就是三倍积分——他一个人基本就能换一门大砲了。”
三个红圈!
毕坚信的眼睛都要红了,一瞬间他心中满是妒忌:在非洲他怎么会赞成这些无耻的搭便车者上船呢!该死!法国人要得意了!可,费尔马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学生啊!
与此同时,水手史密斯则喜笑颜开了,毫无疑问他也会因此安享一大笔政审分,全能善的神色则变幻莫测,似乎在捉摸着圈名的标准,他试探着问,“我听说,尊敬的谢殿下是一名先知者……”
毕坚信的心脏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先知!当然,欧罗巴也不是没有人鼓吹先知者,但是从没有人和谢双瑶一样,如此肆意而细节地使用自己的先知能力……
难道这真是一尊行走在世间的真神?
在这一刻,毕坚信感到自己坚不可摧的信仰,似乎发出了小小的碎裂声,有一瞬间他几乎要被那种直面神威的恐怖感给震慑得想要顶礼膜拜,他发自内心地感受到了一种为真神服务的冲动——
或许,这就是其余传教士被吸收转化的第一步?他不知道,毕坚信勉强地忍耐着内心的激流,旁听着全能善、史密斯和外交官的对话。外交官对于全能善的猜测,只是报以意味深长的微笑,他说谁也不知道六姐圈名的标准是什么,目前来看当然是以学者为多,不过,比起追逐幸运,还是让大家都考个好分数更有可行性一些……
他的话是有道理的,令人不由点头称是。他们开了个很长的会议,毕坚信的小本子都快写满了,他走出会议室时还有些晕乎乎的,很希望有谁能扶他一把。
法国人、西班牙人也和他们前后脚出来,法国人——当然了,喜笑颜开,非常的兴奋,让阿诺的语速就像是蹦黄豆一样,飞快地和通译说着什么,人们只听到了‘费尔马’的名字不断从他的口中带着感叹被吐出,毕坚信对此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此时,果阿的两名传教士,则神色阴沉地和他擦肩而过,这又给他带来了一丝宽慰:如果说之前西班牙不想从买活军这里买武器的话,那么,随着他们这两艘船只到来,伴随着对他们来意的揣测,移鼠会必然也感到了购买武器的需要。但他们肯定是三方中最不利的一方,因为移鼠会是从果阿匆匆凑船过来的,随船过来的人口中大概是没有出现红圈人名,他们要凑足政审分的难度可就太高了。
“把他弄来,那个异见者——这是一举两得的事情。他是很有希望登上红圈的……”
他们说的是西班牙语,因此声量并未降低,想必是自信能在英法竞争者面前拥有语言带来的隐私,但很不巧,毕坚信牧师博学多才,对于地方口音浓厚的西班牙语也完全能够消受,他听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