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时间,基本上就全面拼音脱盲了,你说可笑不可笑。”
五月底六月初,天气已经热得厉害了,河岸两边散发着刺鼻的臭气,那是河底的淤泥露出来之后,被太阳暴晒所产生的气味,这股味道这阵子蒸腾着氤氲了整个城镇,人们甚至已经习惯了,可以面不改色地在这样的气味中进食,同时俯瞰着河底蚂蚁一样劳作的纤夫:漕运停了,漕帮现在无事可做,但朝廷却不能让这些纤夫没有收入,跟着饿肚子,现在的局面已经够乱了,再加上漕工的话,那就真的不可收拾了。
通州这里,官府——其实是特科从内库要到了一部分钱,衙门也把原来要拨给漕工的银子拿出来一部分,至于剩下的一部分银两,那要拿去天港付海漕的运费,海漕兴起之后,河漕的油水就少了极多,余下的一大部分,可以说是给百万漕工的稳定费,让他们不要在运河两岸闹事,能够保证通航。此时此刻,这笔银子再加上特科要的预算,也勉强能让运河两岸的漕工们都有口饭吃,当然,人不能白养着,多少也让他们做点活儿。通州这里,便让纤夫们去清理淤泥,又组织了附近村落里的农户,让他们用很低的价格来买走这些河底泥回去肥田,官府不插手交易,卖多少钱,都让干活的纤夫们自己分了。
说实话,这是惠而不费的事情,对官府来说,无非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再叫小吏去跑个腿罢了,河底泥对于通州城镇百姓来说一文不值,但却是农户们争抢的好肥料,北方贫瘠,肥料难得。农户们一知道消息,便巴巴地赶来了,担出来的泥,都过不了夜就叫他们分了去,如此一来,多少也对城里的空气有帮助,否则这些泥料担上来之后还要更臭,百姓们的日子该如何过呢?
但是,就是这样简单的思考,却也让通州衙门在百姓心中声望日隆,百姓们一开始甚至不敢想象,衙门主动兴事,居然为的不是从中牟利,而是真正给城里城外的黎民们都带来了好处,这简直就是不可思议!他们甚至开始打听,通州是不是换了主官——难道新来的主官,是海青天那样万家生佛的大清官不成?
在知道了主官没换,但此事是特进士们主导之后,特进士们一下就感觉到,自己在通州的工作局面完全打开了,包括对于女官们本来的避忌和议论,在民间消弭的速度也是飞快,现在,通州周边村子里的百姓们,对于特进士的态度来了个大转弯,简直有点儿盲从盲信的味道了——这会儿是没有功夫了,但卫妮儿和几个手下都认为,倘若在周围村子里再开扫盲班的话,相信大家绝不会和之前那样冷漠的,至少会有一般的村民试探着过来接触入读,即便地主们的反感依然存在,也会有人敢于冒险的。
当然了,现在,如果从扫盲班毕业人数来计算业绩的话,他们也根本不必下乡,通州这里,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产出着扫盲班毕业学员——如果不是他们很快都要被送去买地的话,不出一年,京畿地区常住人口的拼音扫盲率,必定会显著上涨。
这些被调集到通州的特进士们,彼此谈论起来也都是有些不可思议的,“才七天,26个拼音全认得了!我都蒙了,这啥意思啊,啊?以前的课都是白上了呗?三个月都未必能全记下来的,在这就七天,一个流民营的人就字母全识——快的那些甚至两三天就字母全识,到第七天都基本可以熟练拼读了,就这些还是多少日子没吃饱饭的!”
“之前不是说,人没吃饱会变笨吗?那我就要问了,这变笨的人,学习速度都这么快了,要是没变笨之前又该有多快啊?!合着这大山旮旯的村子里,住的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贤才是吧,京城,啊,通州、涿州、枣县……这周边的州县,住的都是蠢材不成?都得一个月才全识字母,三四个月熟练拼读,要学会百以内的加减,更是非得半年不可……这样的速度其实是因为他们笨喽?”
“那也不能这么比吧。”
一天的工作已经接近尾声,特进士们回到食堂这里,聚在一起吃他们的晚饭——他们当然不必和饥民一样吃杂粮窝窝头,连玉米碴子粥都是好东西,这些进士老爷们喝的是井水,也能吃上精面馍馍,每餐一个蛋那也是肯定可以保证的,就这样,他们还以简朴闻名遐迩,让上下官吏们都暗自佩服:
虽然说,如果在买地,饮食上如此明显的区别,尤其是主官和吏目的区别,会有脱离群众的非议,但这里是敏朝,百姓们易子而食,衙门里官吏大鱼大肉那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特进士们在灾区,一餐只要求一个鸡蛋,毫无疑问,那都是海青天级别的清官。这也就难怪这次赈灾中,特进士们在民间的声望都有了极大的上升,甚至很多时候,百姓们隐隐只听他们的调派,反而对原本的衙门不屑一顾,抗拒心理越发严重了。
当然了,在这些特进士们自己来讲,除了那些高门大户出来的之外,一顿能有一个鸡蛋,随时□□米精面,生活质量其实已经有了很大的提升,特进士里如卫妮儿这样出身的不在少数,他们入仕之后,也没有享过什么大福,一般都是奔走在地方州县,从事扫盲班工作,做的活和小吏无异,生活条件也比较艰苦,这锻炼了他们的承受能力。
比如说,这会儿河岸两边臭气熏人,县老爷不在自己的房间里熏过香,他是吃不下饭的,这些特进士们,拿纱布口罩一蒙脸也就不怎么当回事了,这会儿更是可以在若有若无的臭气中吃晚饭:一人两个大馍馍,一小盘香葱鸡蛋,一个攒心盘放在桌子中央,上头分了几个格子,分别放了辣椒酱、干黄酱、甜面酱、榨菜疙瘩、酱甘露……都是下馍馍的咸菜酱料,一人再来一根黄瓜,一碗清得没有油星的海带豆腐汤放在一边,大家想喝了自己打。在卫妮儿来讲,她在家也就这么吃,还没鸡蛋黄瓜呢,这会儿黄瓜新下来,价格还高,得等老了价格便宜了,卫家才大量买回来,吃不完的做成咸菜,能搭配着吃上一年的。
都是劳累了一天的人,基本上三点多就要起来了,现在通州内外随时保持了二十万左右的住民,超出平时的十倍,食物供应和治安保障是重中之重,特进士们搭起来的班子却只有三十人,这几十个人要管好二十万人,保证食物能供上,不出乱子,还能顺利和买活军交接,拿到买活军那里的收条,缴纳给京中,便于两边结账,每天就已经是忙得脚打后脑勺——但别忘了他们还要组织开扫盲班!
这已经完全是超负荷的工作任务了,但要说削减又哪有这么简单,虽然扫盲班毕业的灾民能换来更多好处,但教育在食物和治安面前只能让步,特进士们都是做好了扫盲班质量极低,教学效果极差的准备的,他们从京城撮了一百来个声音洪亮,发音标准,扫盲班毕业的百姓,临时任命为老师,让他们分散开来给灾民上课,其实最主要就是给大家找点事情做,别闹出什么乱子来,根本就没打算能让饥民们学到什么。这是和买活军学的手段,给百姓们设计出一个竞争制度,百姓们能在学习上进行竞争,就不会想用其他更激烈更容易造成伤亡的方式来竞争,就算偶尔有人破戒,人数少,那也就好管了。
没承想,这些新晋的扫盲班老师,报上来的成绩却是非常的喜人,一开始大家甚至以为这是在制造政绩——这些人都没有当教书先生的经验,不知道开扫盲班正常的教育速度是怎样的,就想着往高了报,一人如此,别人攀比,就造成了这种普遍高报的现象,对于大多数都是从扫盲班开始仕途的特进士来说,这种数字一看就假得可笑,怎么可能呢,随便来个人教一教就有这个结果,那之前几年的扫盲班难道都是傻子教傻子,这才怎么都教不会?
本来是想着敲打几句,把这一期数字作废,不过,在随机抽取了几个号称字母全识的饥民,加以考察之后,大家不由得就沉默了——还真是没弄虚作假啊,字母真都能认得了,发音还很标准,甚至,如刚才众人所言,有些聪明的都已经可以做到熟练拼读了……
这还不是特例,整个通州扫盲班都是如此,教学进度快得飞起,简直就和假的一样——有些流民,按他们自己说,还有周围同乡的佐证,辈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对学习也没有丝毫的兴趣,如果从前进村开扫盲班,他们就属于入学老大难的那种,嘿,您猜怎么着?都已经超过熟练拼读、简单计算了,不到半个月功夫,千以内的加减完全熟练了不说,还有直接掌握了四则运算,把乘除也一并拿下的!
这你和谁说理去?也就难怪这些扫盲班起家的特进士们,谈到通州扫盲班的速度,多少有那么一点儿酸溜溜的困惑了,卫妮儿的老相识钱生生,此时已经吃完了一个馒头,正喝海带汤呢,因也说道,“确实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若说这些饥民是为了一口吃的苦学,那我们可也没少苦学过,我不知道旁人,我读书也是和挣命一般的,但速度也都没那么快呢!”
她这话,别人都不知道缘故,卫妮儿是晓得的,钱生生和她一起先考了一届,那一届没有考上,但是把教材带回了老家去,在家人准备给她发嫁时,又传来了要再考一届的消息——这特科招考也不是三年一次,因为前几年的缺口太大,都是半年一次的,也有九个月一次、一年一次的,频率其实很密,卫妮儿等同年,又给钱生生寄了笔记去,钱生生咬着牙读了半年的书,第二届考出了女进士——
这半年说她是挣命一般的读书,那是真的不假,头一届出了考场感觉不好,她当时就想跳河,可见心思有多坚定了。如今倒好,她考出来了,她妹妹钱来来也在带挈之下考出了女进士,在涿州做事,两姐妹都成了特科官身,钱家改换了门楣,许多问题自然也迎刃而解,不过,钱家姐妹素来也还是最简朴的,因为她们本来是为了还债要被嫁人,这会儿不成亲了,那自然要努力攒钱,早点把债给还了。
她说连她也比不上饥民们学习的效率,这一点卫妮儿是相信的,她对这件事也考虑过一阵子,认为是很离奇的现象,因道,“听说买地那边起了一座大学,专门研究这些千奇百怪的问题,也不知道通信地址是哪里,不然还真可以写信给他们研究一下,为何饥民学习效率这样的高,甚至还出现了好些完全可以形容为天才的学生——我心想,大家学得好,其实想想也不难理解,扫盲班教授的知识,以我们现在回头去看,当然是简单的,如果这个程度的知识,现在叫我们再去学的话,速度只会比灾民更快。”
“但当时学习,速度为什么慢呢?自然是因为当时不能专心的缘故,没有人一开始学习就是争分夺秒、全心全意的,都是学了一段日子,发觉自己有天赋、有兴趣,才会逐渐加码。这和灾民们的情况当然截然不同了,他们从前在老家,是拿剩余的精力,三心两意的学习,效率自然极低了,又没有应用的基础,今儿学了明日就忘,要一再反复才能烙下一点点的印象。”
“可是在通州这里,一来么,没有别的事情做,劳动也是很少的,二来么,这又和入口的吃食有关,那肯定是把仅有的一点精力,拿来全心全意的学习——而且周围所有人都在学,都在背,每天都处在那样的环境里,互相影响,都是成年人了,脑子多少还是有一点的,又不是什么真正困难的东西,二十四节气都记得住的,二十六个拼音,想要全识,那还真不就是几日的功夫就顺下来了?”
卫妮儿这么一分析,大家也觉得有理,都曾经是做过扫盲班老师的人,谈到教学,很有话说,大家都感到对于教学的形式、效率、窍门,似乎也能总结出一门学问来,是值得专门去研究的。两种扫盲班的效率差别,就是很好的例子。可惜的是,他们找不到这样的书,也不认识研究这种问题的学者,那些老式的文人,遇到事情就之乎者也,想从经典里去找依据,这种作风也并不合特进士们的胃口,他们渴望得到的,是对这种社会现象更……怎么说呢,更买地……更科学,对,更科学更实在的解答!
“若是那个什么大学,也管这个就好了,知道地址的话,还能写封信去问一问。”
“这……”
就连卫妮儿也无法回答了,事实上她也觉得这件事很蹊跷,甚至进京时还特意汇报了这一点。大家又议论了一会,都没有拿出个说法来,便有人道,“要说往买地送信提问,只怕不会有什么回音的,但我有个朋友,之前……嗯,南下求学了,现在就在山阳道运河段办事处做事,他在数学上也有特长,又有人脉,是我们比不上的,不如写信把这件事提一提,没准他那边也好奇起来,便写信给他的师长去问,还真能给我们一个答案呢。”
她这话里的意思非常明显,这个‘朋友’并不是南下求学,而是直接投买了,一时间,大家的表情都有些尴尬,彼此相望着——这,作为皇帝依赖的特进士,和投买者频繁通信,是不是有点儿犯忌讳了呢?
倘若是老式的官僚,大家又不是同年,也不是同乡,互相共事而已,交浅不言深,绝不会有人指出此举不妥,背地里写信议论倒是有的。但特进士又不同于老式进士,因为种种缘故,他们彼此间非常团结,便有人对这个小年轻指出了这一点,小年轻刘满儿倒不以为然,摇了摇头,“怕什么!”
她压低了声音,对众人神神秘秘地道,“你们听说了没有,这一次运河遭灾,百万漕工饮食无着,内库拨下来的银子,在京畿一带是归我们特科调用,可再往南去,你们猜,由谁来管着?”
“不是河漕衙门么?”
“给他们?那不贪走九成才怪!”刘满儿神秘兮兮,只是摇头,见众人逐渐多少有些了悟,这才轻哼一声,解开了谜底,“就是给了运河沿岸买地办事处的人代管!你们说,连皇爷都和买活军浑似一家了,我们在买地交几个朋友,又怎么谈得上是犯忌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