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听懂那些汉人的话了吗?阿伦?那些汉人是叫我们去给他们卖命吧?一天两百文钱——如果不是卖命,怎么会是这个价钱呢!”
阿努断然地下了结论,“如果不是你把事情听错了,就是你把价钱听错了,要么,那些汉人们就是在骗我们,汉人们都坏得很,不值得信任,他们要把我们骗到陷阱里去,把我们抓成他们的奴隶——我们连夜就走,不能给他们得逞的机会!”
这个性格急躁的青年立刻就站起身子,招呼着同伴们,立刻离开这个地方,去安全的城外过夜,但是,响应他的人并不多,大多数人都还在兴致勃勃地抽旱烟,这些濮越人一路走来,已经飞快地习惯了汉人的生活方式,现在,再要他们去城里在烂泥地上,半坐着勉强睡一晚上,已经很艰难了,他们手里既然有了银钱,又能听得懂官话了,在大江沿岸买化得比较厉害的城镇里,便如鱼得水起来,很难要他们离开舒适的硬木板床,以及城中那丰富而又美味的小吃了。
“阿努,你对汉人深怀戒心,这是谨慎的表现,但是我的话你为什么不相信?我觉得你对我有些讨厌,这让我很伤心。”
阿伦的回应也相当的直白,这汉子直接抽出了腰间的小刀拍在桌上,“或许,你讨厌的是信奉知识教的我们,你的心还属于巫蛊囊仙,跟随我们来到汉人的地方,只是为了给我们捣捣乱,让我们和知识教的布摩们产生分歧?”
“噢!阿努,这样可不好!”
“是啊,阿努,是谁教会你这些狡诈的心思?你还尊崇巫蛊,却混在我们知识教的人里,你这样会破坏了寨子上方和平的云朵!”
“就是,我们银山大柳树寨从来都是和平相处,从不向同乡、邻居下蛊毒,不管信什么神仙,我们都不互相咒骂,谁家过他们的节,我们也跟着送上鲜花,但你的唇舌就像是蛊虫一样毒,阿努,自打离开了寨子,走近汉人的地盘,你就老想着给我们下蛊!”
“这条路我们都走了好几遍啦,什么事也没有,就你总害怕汉人来害我们!”
“你是不是巫蛊囊仙派来的奸细?”
“把他倒吊起来,让实话从他的肚子里跑出来!”
如果说阿努一开始的质疑,还只是让人微微皱眉的话,阿伦一句话就把屋子里的气氛给点燃了,这些矮小精悍的濮越汉子接二连三地坐直身子,或者干脆直接下了通铺,对阿努发出了质疑,而阿努则胆怯地后退了好几步,立刻换上了笑脸,“阿哥们,我的好心被大家误会了,阿努对知识教的诚心谁也比不上,知识教救了我的命,知识教的布摩们说什么我都信,只是……只是汉人是汉人,知识教是知识教,这次我们接到的邀请,又不是知识教的布摩,而是陌生的汉人——”
“我刚才已经说了两次,这是买活军办事处的布摩们担保的事情。”
阿伦显然还没有消气,他冷冰冰地说,“买活军办事处的布摩,和知识教的布摩身份没有两样,都是值得完全信任的。陌生人叫我们去帮忙,我们当然不能相信,但是买活军的布摩发话,还有什么好怀疑的?这一路上,如果没有买活军的照顾,我们能进城吗?能有客栈收留吗?能买到饭吃吗?能学会和汉人做买卖吗?你的银钗是怎么买下来的,阿努,看来你已经完全忘记了!”
提到银钗,阿努无话可说了,他讪讪地摩挲着自己的头巾,“我……阿努记性不好,请阿哥们宽恕,我发过高烧,退烧后,人就再也没有以往的机灵了!”
“原来是这样!”
“其实我心里也很奇怪,我们从老家到万州,再从万州一路沿着江水南下,做过的所有工,都是二十到三十文一天——就这样我也觉得钱很多了,原来汉人这里这么有钱啊!还有两百文一日的工那!”
“两百文!这样的钱给我赚到手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花啊!越往东边来,饵块粑粑的价钱就越便宜,还有那个叫粽子的东西,这个城里,一个大粽子也就是五文钱,两百文——两百文够我一天吃……吃……吃……吃四十个大粽子啦!”
“哈哈哈哈,阿鼓,如果不是受了知识教的恩惠,只怕这个题目你是做不出来的!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
“这话说得对呀!”
阿鼓一点也不计较大家的嘲笑,而是睁着大眼睛,很真诚地说,“我阿鼓发自内心地感谢知识教!知识教让我阿鼓变了个人——我阿鼓居然也能走出大山,来到汉人的地方,看到了这么大的世界,这都是知识教的恩惠,知识教的布摩说什么,我阿鼓就信什么,既然布摩说这个工可以做,那我阿鼓就去做!阿鼓要听从知识教的话,才能学到更多知识,活得更加聪明,赚到更多的钱,让阿爹和阿咪过上好日子。”
“阿鼓,你说得对,你是最聪明的人!”
“阿鼓,你的话有道理啊,我们的小阿鼓长大啦。”
他的这番话,激起了人们的共鸣,就连阿努也露出了认可之色,小小的冲突就此平息了,汉子们心头的所有疑惑,也都由阿努这个刺头儿给释放了出来,又被阿鼓给说得热血沸腾,几乎把所有顾虑都置之度外,纷纷的热血沸腾起来,“干啦,干啦!难道知识教的布摩们还会害我们吗!”
“虽然要冒点儿风险,但是,两百文一天呢,有点危险不也是应该的吗!”
“阿伦,你的汉话说得最好,你就代表我们答应了吧,你来告诉我们该怎么干!接下来我们再也不质疑你了,你说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你就是我们的布摩!”
“两百文那,这样的差事能干上一个月的话,回家以后,我是不是也能买一头毛驴了?”
“哇!”人们一下又激动了起来,一些人的数学不好,已经开始掰着手指笨拙地算起来了,“两百文一天的话,两天四百,三天六百,四天八百……”
这就是成年之后再学数学的表现了,脑子灵活一些的孩子,这时候也能算出来呀,一个月三十天,不就是六百的十倍吗?可这会儿一帮汉子还是掰着手指勤勤恳恳地八百一千地算着,阿伦看在眼里,无奈中带了些好笑,他并没有打断众人的快乐,而是冲阿努、阿鼓两人挤了挤眼睛,往外偏了偏头,嚷了一声‘上茅厕’,便转身出去了,没有多久,阿鼓、阿努也都跟了上来,阿努手里还拎了一根旱烟杆,冲阿伦扬了扬,“老表,抽一口?”
“得来一口。”阿伦接过烟杆,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疲倦地叹了口气,又拍了拍阿努的肩膀,“辛苦了啊,老表。”
“阿伦老表更辛苦。阿鼓也辛苦。”
“我没什么辛苦的,说的也都是真心话。”阿鼓还是一脸懵懂,他长得生嫩,瞧着也讨喜,这表情很有说服力,阿伦、阿努两人相视一笑,三人蹲下来换着抽烟,小声地嘀咕着口音浓厚的汉话——这比濮越自己的土话更能起到保密作用,因为其余濮越人听不懂太多汉话,而汉人当然也听不懂腔调这么浓的汉语。
“他们的疑心应该完全消除了吧?真是的,我看就是三条水的阿勇心思最多,一出山,他的眼睛就滴溜溜的转,我们做的每件事,说的每句话,他都要放在心里仔细琢磨,生怕我们害他……”
“这是两个寨子的仇都还记在心里的缘故,阿勇的大伯伯就是被我们柳树寨的蛊毒给毒得瞎了一只眼,囊仙还取走了他的左手,仇恨还没有完全消失,友谊还很脆弱!”
这也是阿伦没有直接向阿勇解释,而是让阿努来扮演这个刺头角色的原因,借着安抚阿努,解开三条水寨子那些旅人心中的疑惑,同时,阿鼓则扮演了一个初出茅庐的濮越少年,一出山就连吃饭喝水,甚至是如厕都学不会了,什么都要阿伦来反复教导,这也是照顾了其余寨子旅伴的自尊心。对此,他是很有经验的,阿努第一次离开老家,去往买活军的地盘时,一路上都非常的忐忑不安,离家越远就越不舒服,就像是受惊的野兽似的,一旦有什么大动静,就恨不得跳起来,惊慌害怕地跑回自己的巢穴里去——如果不是知识教不提倡蛊虫的说法,阿伦都以为自己是中了什么思乡蛊,离开老家太远就会死掉呢!
如果是几户人家一起去山下赶汉人的集市,或者哪怕去附近的汉人城市如安顺,甚至是首府贵阳,都不需要这么小心翼翼,有话直说就是了,相信阿勇等人,有什么不懂的事情,也能开口就问。但第一次出门就离家这么远,等于是进入了另一个的世界,那就又是完全不同的事情了,所有的一切都是不同的。饮食、礼节、习俗,都是那么的陌生,他们有些人甚至没有用筷子的习惯,这让他们非常抵触在公开场合用餐,因为这会让他们成为众人打量、嘲笑的对象,甚至包括了和汉人打交道的方法,都需要领路人不断耐心的反复教导,以及接待方温和的态度,才能让他们逐渐鼓起勇气,提出自己的诉求,而不是懵懵懂懂地闹出笑话来。
就说住宿和洗澡吧,这完全依赖沿途的买活军办事处——一般来说,大车店、客栈都是不接待语言不通的土人的,他们认为土人凶悍野蛮,很多人甚至没有住宿要付钱的概念:在很多土人的老家,他们宽待客人,管吃管喝,甚至还给一点酒,也从来没想过收钱,要让土人们接受‘住店得给钱’这个概念就很不容易了。
当然了,濮越族人中,信仰知识教,以至于愿意前往买地去‘朝圣’的那帮人,不至于这么没有概念,他们在老家的修行中多少是能接纳一些基本概念的:吃饭、住宿都要给钱,总之,出门在外,什么都要收钱。
而且他们也有钱,买活军的商队来收购他们的蜡染布,这是濮越族拿手的绝活,此外,棉花和新式纺织机这几年在濮越族的地方流传的速度非常非常的快——要不然,知识教在濮越人里为什么会拥有这么多信徒呢?新式纺织机,寨子里只要有一台,出布的效率就是极高,而且质量非常好,濮越族的人只是住在荒山野岭,他们并不是傻,阿鼓把道理都说得明明白白的,跟着知识教就有好日子过,那么,他们当然要听知识教的话。
除了卖蜡染布之外,濮越人也和附近的喵族一样,愿意把草药卖给知识教的商人,从他们那里买来上好的盐巴,辣椒在本地也受到了普遍的欢迎,烟草——流行的速度比辣椒还要更快,腌辣椒、辣椒酸汤,这些都是濮越人非常喜爱的新食物(跟着知识教能好吃好喝的又一个例子)。
他们本来普遍是没有货币,积蓄这个概念的,一年到头能吃上饱饭,就感觉很不错了,如果粮食有剩余,生活中还有什么别的需要,就用粮食来换取这些服务,现在,随着知识教的逐渐扩散,这些新的概念进入了他们的世界里,他们用蜡染布和药材换来的盐巴吃不完了,多到储存起来也用不到,他们开始尝试着储蓄敏朝人用的银两,在以前,这可是头人才会接触到的东西。
虽然出门各方面都离不开钱,但现在他们也或多或少都有了一些积蓄,那么,剩下的问题便只有两个了,第一,有没有人带路,第二,路上有没有船只、马队、店家愿意接待他们。只要跨越过这两个障碍,这些信仰比较狂热的濮越人,便可以前往大囊仙谢六姐的所在地,去瞻仰这个比最大的始祖神还要更威风的宇宙大尊神的国度啦!
最后,为他们解决这两个问题的,也还是知识教的布摩们,这些布摩们虽然不是正规的祭司,但却也很有办法,他们自己往往就领着一只马队,就算不是头人,也是其中备受尊重的一员,由他们的关系,濮越人很方便地到达了叙州——其实这也不算是最顺路的,从用时来说,他们可以往南走,去广府道的码头,或者在安南国也有码头,可以乘船到买地去,那样用的时间会更短。不过,濮越人中的知识教信仰,都是马队带来的,而现在马队已经形成了固定的贸易路线,他们还是更喜欢跟着马队,到巴蜀的城市。
在巴蜀的州县,濮越人感受到的陌生感是很小的,因为现在,巴蜀湘西的蛮夷,要说全都信仰知识教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但每个洞寨中至少都有一批人信仰,他们又往往是最活跃的,因此大江沿岸的州县,到处都是这些信了教之后大胆地下山来的蛮夷,他们多数都跟着知识教的规矩,剃了青头,有些还穿上了买活军的衣裳,不过,属于土人的痕迹还是明显的,眉眼间的长相,面上的纹身、耳洞、牙齿……对同样的蛮夷来说,迹象可太多啦。
这些前土人的存在,有效地抚平了濮越人的紧张,在西南边陲,各族之间的关系有友好,有敌对,濮越人和喵人的关系就蛮友好的,有些濮越人认为自己是喵人的远亲,很多时候,在外人看来,他们就是喵族的一支,他们的土话也还算是相似,能够勉强听懂。在这里,他们就到蛮人开的店铺里去吃饭——濮越人是非常喜欢吃粘食的,如果有开化喵人开的小摊子,卖着用火烤得微微焦黄的糯米粑粑(加一些玉米的也很好吃),粑粑烤热了以后,涂上红糖,或者撒上腌辣椒,那他们可以守在那里,把老板所有的存货都吃光呢!
在巴蜀,他们是比较不受到注意的,可以任意的寻找食铺和客栈,包括去湘西过三峡的船只,也好找到。过了三峡之后,濮越人就感到拘束了,一般的客栈也不怎么愿意接待他们,他们就更加依赖起知识教的关系了——买活军办事处,在他们心里和知识教的祭坛没有什么区别,那里的布摩人面非常广,很有办法,他们有些自己就经营了客栈,有些也和客栈老板是朋友,经过布摩们的建议和担保,这些客栈都建了一些专门给蛮夷住的房间:比较洁净的大通铺,带了可以冲洗身子的盥洗室,有些客栈还卖洗澡用的热水,这些都考虑到了知识教信徒的需要,他们是特别讲究卫生的,因为这是知识教的要求。
就这样,他们有地方住了,虽然要收钱,但是布摩们也给他们找到了挣钱的路子,不是每个人都带了足够的路费,钱不够的时候,他们可以停在当地做工——也是为买活军做工,如今买活军在疏浚航道,有非常多的体力活,而只要这些濮越人能达到知识教信徒的标准:认得拼音、会做很简单的算数,会背诵知识教的教义,他们就能去做活换钱,而且收入在濮越人看来是很高的——计筹的话,一日至少二十文,如果比较吃苦,五六十文也是能赚来的!不过濮越人也不傻,不会这么下死力,他们还要赶路呢,能赚够一段时间路上的花销,他们就拔脚走人了。
就这样,这些濮越人一路走,一路干活一路吃,他们的汉话非常飞速地进步着,学会的拼音也有了用武之地,像是阿伦这样的人,出过一次远门,再回到老家就变得能干了不少,考虑得也比以前周祥了很多很多。他心底萌生出了不少念头,都是和濮越人的未来发展有关的,但是,这一切和他在濮越人、喵人里的声望息息相关,他需要更多的支持者,也需要更多的钱,所以他比一般的濮越人要更勤勉、积极也更大胆,这个来自浔阳官府的罕见委托,他认为是可以接下来的,不说别的,就说那丰厚的报酬,就足以让他用力把此事促成了,而且,阿伦也想借机看看汉人的富豪都过着什么生活,他早就相当好奇了,可他一个山下的有钱人都不认得那!
“既然布摩都说可以干,那就可以干。”
阿努和阿鼓是了解阿伦的野心的,因此他们也很明白为什么宁可多留一段时间,也要挣这份钱。不过,阿伦的心思的确很细,他发现了一个阿勇等人根本没想到的点,而且甚至洞悉了阿勇等人对这点的迟钝,留到此刻才说出来。“但是,我们就十二个人,这些人,够吗?汉人的有钱人,都会养奴隶,就像是养狗一样,一养一大群,如果只靠我们的话,我们会不会被打死?”
“当然不是只靠我们。”
这也是阿伦比较头疼的地方,他这会可以说了。“这个地方的官老爷,犯了所有汉人一样的错误,把我们土人完全当做一家了——他还以为现在城里的所有土人都是我们一起的那!他说有一百多人,那应该是够用了!”
“一百多?!有那么多人吗?”阿伦惊呼起来,“那是真不少!”
“但有些土人我们的确可以去试着说说啊!”阿鼓则是开始想办法了,“我也看到了洞佬人,他们人数多,四五十人,如果能叫上他们一块,那我们就有把握了。”
“我也看到他们了,我们说的话很像,可以试着去交交朋友。”阿伦回来的路上已经在做准备了,说起来真的很好笑,浔阳的官大人认为所有浔阳的土人都是百喵族,但实际上这些土人什么族的都有,就是没有自认喵族的。“这是对大家都有好处的事情,只要能守信,是知识教的信徒,都能得到好处。我刚才已经去转过了,大部分土人我都觉得能够拉进来一起,但是……”
“嗯?”
“快说啊,但是什么!”阿努急得都要把匕首抽出来了,“现在我可真想打你一拳!”
“但是,有一支土人,是我有点不敢上去搭话的。”阿伦苦笑了起来,“官大人说了好几次他们的勇武,还问我们他们是哪一喵,回来的时候,我先去看了一眼,从他们的打扮来看……他们好像是吐蕃那里下来的喇嘛僧!”
“那群吐蕃人!?”
濮越人顿时不安起来了,“他们……他们也从高山上下来了吗?”
“他们也信奉知识教了吗?”
“这帮好战的高山蛮子,跑到了汉人的江南……他们是干嘛来的呢?!”
请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