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连吐蕃高原都已经有野生传教士了?!”
气急败坏的质问声,被铁笼里传来的呜呜电扇声打得有点破碎,似乎失去了应有的气势,但情绪依然是被如实传递了出来,莫祈平气急败坏地拿起纱布,在一个盛了透明液体的小碟子上沾了一下,咬牙切齿地擦拭起了腋下,“这些人有没有遵循三原则啊!是不是虔信者——还有给我们送这口信是什么意思啊?丑话说在前头,想叫我们考核他这可没门!”
“吐蕃语——这谁会说啊,不会说的话,该怎么考核?怎么教?真是瞎胡闹!我真的不知道这些人这么急着传教是为了什么!又没有人给他们钱花!要是欧罗巴的传教士有这个劲,我看全世界早就已经是主的疆土了!就连无人区他们都能把动物给入了教去!”
“这些喇嘛基本都会说鞑靼话,考核人选肯定是有的,而且他们也比较博学聪明,沿路自学汉语,虽然现在还不是很会写,但读拼音和日常交流,障碍已经不大了。”
驴子修女马丽雅很冷静地说,她对莫祈平的行为视若无睹,“我们这里还真分得出人来考核他们,现在的关键是要确定标准,以及继续沟通是否要划分出教区——逃避是没有用的,杰罗尼莫,我建议你停止这种孩子气的行为,你这简直就是在撒娇——啊,对不起,你该不会是在对我撒娇吧?如果是的话,那我道歉,我该安抚你几句的。”
知识教轮值大祭司白了她一眼,把纱布扔到托盘里,“建议你停止幸灾乐祸,驴儿,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它完全可以成为你的问题,让我们接下吐蕃区?可以啊,我完全可以一口答应下来,然后把这个教区分给你负责,别忘了,现在是我的轮值任期,你想去世界屋脊体验一下氧气稀薄的感觉吗?小驴,如果我记得没错,上回在昆明就感到呼吸不畅的人,好像是你吧。”
马丽雅脸色微变,但依然嘴硬,“有何不可呢?或许这也比呆在美尼勒城给自己身上抹酒精来得好,在热带地区待久了,去高原的话,至少不抹止汗剂,体味也不会成为一个问题,不是吗?”
“得了吧。”莫祈平轻蔑地说,他粗鲁地把托盘推到马丽雅面前,示意自己的清洁行为已经结束,马丽雅可以开始使用这个托盘了,“你我都是南欧人,我们对寒冷有什么深刻的感受?别假装你是北欧那些野蛮人的后代,你的鼻子远没有那么高挺呢,亲爱的马丽雅。”
“你今天毫无必要的刻薄,完全就是在迁怒了。”马丽雅说,她也开始调配止汗露了,托盘上一排有七八个小瓶子,上头都是红纸标签的汉字,这是不同风味的花露,桂花、蔷薇、金橘、青柠、还有蜂蜜香味,此外,还有些乳香、冰片之类的深色玻璃小瓶子,规格就更小了,一个大瓶子,是医用酒精。
马丽雅把莫祈平用过的玻璃碟推到一边,拿了一个新碟子过来,用吸管取了一些青柠花露,还有乳香精油,滴落在碟子里,再取了两管酒精,将它们混合成溶液,最后再用纱布蘸取,仔细地擦拭着耳后、前额、手背、再卷起短袖去擦拭腋下——这种混合香精,近年来在来华的洋番之中大行其道,和刷牙一样,已经形成了他们的新礼仪,如今大家是这么认为的,一个人如果没有每天都刷牙、洗脸,并且一天三次涂抹混合香精(在热带地区,标准会上升到一天五次),那么,这个人就是不讲卫生的,很显然不算体面人物,不能登大雅之堂。
尤其是在美尼勒城,混合香精大行其道,比香水在欧罗巴的普及度要高得多了。当然,很多洋番顾客在来买之前,原本的社会地位也混不上用香水,混合香精在买地的价格实在不算贵,只要有一份稳定的工作,都能负担得起,最多就是花露这块,少买一些,用量也减少一点,但医用酒精真的不会是太大的问题,而只要有酒精,其实就能起到短暂的止汗效果,除臭这块也非常的拔群,再配合上使用指导,达到的效果和昂贵的香水大相径庭——香水是用浓烈的香气盖掉体味,起到的作用和往鼻子来一拳没有什么区别,追求香味的攻击性,最好是把鼻子忙得没空分辨体味,那么目的也就达到了,但是,混合香精则是真正的消除了体味,用了以后就不臭,或者说没有那么臭了,减轻了鼻子的负担。
再加上价格的显著分别,这些混合香精当然也就立刻成为了洋番们的新宠了,不论肤色,洋番们都把混合香精视作是生活的必需品,毕竟,‘无体味’已经取代了苍白的肤色、纤细的腰肢,成为了一种至高无上的审美标准,这让他们怎么不狂热地去追求呢?虽然买活军一再申明,有没有体味完全取决于某一基因是否发生突变,但由于华人中基因突变的人数居多,洋番们也因此感到了心灵上的一种皈依冲动,似乎消除了体味,也就消除了他们和本地的隔阂,能够更彻底地融入进买地,不必再因为自己截然不同的一切而暗中自卑了。
莫祈平和马丽雅或许不会因为自己的体味而自卑,但作为洋番中最上等的一批人,他们的收入还是足可以让他们拥有香精自由的,如果他们情愿的话,甚至可以每天用纯香精洗澡呢。哪怕是莫祈平都没有在和马丽雅分享香精这件事上挑刺,有那么一小会儿,他们谁也没说话,而是默默地坐在风扇前,享受着风扇吹过身体,风干香精带来的清凉感觉:欧罗巴人的皮肤很娇嫩,在这么渥热的天气里,出汗多的部位会发生皮损、起湿疹,这些都是常年生活在热带地区的他们必须面对的问题,时常用点香精,扑点干粉,能有效地缓解这个困扰,他们也很享受这种热带地区少见的清凉感。这么一小会儿,他们是不出汗的,因此没有必要浪费在唇枪舌剑上,可以闭上眼尽情地享受。
“那么。”
支起的胳肢窝里,清凉的感觉缓缓淡去,风重新变得热起来了,芬芳的桂花香也逐渐淡化,莫祈平睁开眼,该谈正事,“你认为我们会分到吐蕃吗?而不是像鞑靼地那样,只是提供一些思路参考,但还是归买活军管,不算是我们的教区。”
是不是知识教的教区,有区别吗?在很多人看来,知识教和买活军基本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区别实在不大,但对莫祈平等人来说,这里头的讲究可就多了。如果是知识教的教区,那他们就要培训祭司,制定考核标准,确定传教中的禁忌——莫祈平提到的三原则,就是他们在各个地区传教时总结出来的三条底线,即:不得私自接受捐纳,不得虚构教义之外的死后世界,不得制定学习之外的赏罚规则。
这三点规则,就是知识教在适应各个不同的教区民俗,不得不采取灵活姿态时,必须永远遵循的‘三不得’,这也是很多野狐禅会不会被接纳进知识教体系的一大评判标准——不错,莫祈平绝不会想到,和他原来呆的单位不同,知识教最大的困扰,根本不是什么传教难,被当地的衙门约束不许乱传教的问题,而是传播过快,野生教士太多的问题……
不到十年,知识教的教区就从吕宋、占城,一路扩展到了整个中南半岛,岂止是安南受到知识教的侵袭,不知怎么的,连买活军都不能渗透到的什么八百大甸、骠国、车里、澜沧,还有往下走的暹罗、高棉等地,现在全都有知识教的信徒,而要不是这些信徒主动跑到买地来朝觐,总坛这里根本就不知道知识教在当地已经流传开来呢!
如果一直以来,知识教都在南洋传播,那倒也算了,麻烦点就麻烦点吧,可让莫祈平很头疼的,就是通过西南百族之间根本无视国界的往来方式,现在知识教在华夏境内,西南边陲的几个省道,已经完全扎根了,自发的信徒甚至不来吕宋,而是直接去云县买地想要找祭坛,这就让他这个大祭司有点尴尬了:说自己不知道也控制不了吧,好像有点无能,但要说他知情吧,这不就违规了吗,要知道,六姐当时给他制定的规矩,可是不允许在华夏境内传教,不允许涉足政治呢,可这些野狐禅在当地的发展,已经完全突破了这两条规定了!
想要瞒,这是不可能瞒得住的,想要解决也实在是没有头绪,知识教现在登记在册,有官方资格传教,会得到传教资金预算的教士才不到一千人——这是必然的,要做教士,至少得要把教义里的一些概念都给搞清楚吧,至少要具备中级班毕业的知识水平,能给信众们出卷子、组织考试并且讲评吧,而且毫无疑问道德水准要有一定的标准吧?
合格的传教士哪有那么好培养,而且知识教始终无法解决一个逻辑上的悖论:传教要求丰厚的知识储备,可有知识的人真的会发自内心的相信宇宙量子神明吗?很显然,一个真正虔诚真正博学的人,很快就不信教了,所以他们的传教士经常转行,增长速度并不算很快。莫祈平认为,最适合当传教士的人其实是买地的基层吏目,他们从一开始就没信过,只是需要这层皮来扫盲的话,倒是能干得久一些——但这个理解无助于解决人才荒,因为买地的合格吏目也是急缺,很多传教士改行就是去考吏目了。
目前,知识教完全在控制之下的教区,也就是吕宋全岛、占城以及接壤的十几个州县,从那里往外基本全是野狐禅,面对这些激情洋溢,历尽艰辛前来朝圣的信众,很显然莫祈平也不能驱赶了事,这样会出大事的,经过请示,莫祈平无奈地制定了‘三原则’,只要教义能基本符合这三原则,没有添油加醋得厉害,那么知识教就承认这些传教者传的是正教。
如果违反了三原则,比如说,为了阻止土人杀敌后吃人肉,便对他们说,吃了人肉的人,死后会落入量子黑洞,一次又一次的轮回,成为各种牲畜的粪便……那知识教的祭司们也不会简单地把他们判定为歪门邪道,而是会耐心地教导他们,告诉他们应该这么修改教义才能附和知识教的规范,如果能顺从修改,那还是接纳他们,只有明显抵触,并且把知识教视为他们招揽人心的弄权工具,那知识教才会宣布他们为不被承认的外教,并进行登记,然后……然后也不会做什么,没办法,能做什么?难道发动人员去讨伐吗?知识教可没有圣战这个说法,再说人家可能住在一千多里以外的丛林密境,你上哪找人去?
怎么说呢,传播得非常快,但管理上也显得很混乱,这就是莫祈平现在要面对的问题,除此之外,还有人员的复杂——最一开始,知识教的创立就有点以夷治夷的味道:洋番发明的教派来治理新打下的地盘,高层人员以洋番为主,大祭司还是莫祈平,其次的实权人物马丽雅,这也是洋番女人。很明显,洋番是占据上风的。到后来很多教士转行,这个特点就更明显了,莫祈平为代表的教士,三个玛利亚为代表的贵族女性,是祭司的主要构成,他们之间隐约有一个角力的感觉,也在争夺着功绩。但大体来说,教士出身于耶稣会,贵族女人出身于弗朗机,这都是他们的共同点。
可现在,知识教的祭司身份来源就相当复杂了,有非洲出身的黑大汉,千里迢迢渡海过来学习的,毫无疑问是下一任非洲教区的大祭司,也有南洋土人中的佼佼者,他们皈依之后,在南洋拥有不可忽视的优势,还有从高丽、东瀛跑过来的投机者,也在学习知识教的教义,而当知识教在西南省道生根发芽之后,土番那边也有涌现出一大批男男女女,用无人能及的热情发狂的学习知识,成为了表现抢眼的新祭司群体……
莫祈平对自己的能力还是很有信心的,他也的确不是徒有虚名之辈,但是,面对如今这样的局势,他也无可奈何地生出了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对于这样复杂的教区,要说完全都了解,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他如果不了解又怎能总揽全局?为了稳住自己的位置不被冲击,这些年来他是咬着牙,流血又流汗,跋涉在传教的第一线,深入丛林做‘田野调查’,既然都出来做了传教士,他没想过养尊处优地过一辈子,但说实话,这几年吃的苦也的确是够瞧的了。
“当然,吐蕃教区其实也不是那样的紧要。”
就这样,没等马丽雅对吐蕃教区做出表态,莫祈平就又开了口,问出了核心问题。
“很快,大江以南就都会是我主的地盘了。如今默许知识教存在,但却没有给任何身份的局面,不会永远继续下去,很快,我主就会对当地的知识教做出处置。小驴,你说我们该怎么表态,如果……我们向我主祈求,让她破例把西南山区赐给我们做教区的话,我主会许可吗?这会不会是她内心深处正暗自希望我们提出的建议呢?”
“你觉得,我们这么做,能得到主上的欢心吗?我有一种感觉,随着时间的推移,祭司的逐渐丰富,我们的地位也正在受到威胁,如果我们不能一直保持贴心的话,恐怕……”
大祭司微微倾着身子,他和长脸修女的影子几乎交叠在了一起,两个人额头碰着额头,神色都是那样的凝重,“恐怕,我们被撤换下来,被那群新来的,擅长组织工作的清教徒取代,也就是时间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