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伢子回来了,海伢子回来了!族老翁翁,海伢子回来了,还带了受伤的人!”
伴随着好些个年轻人争先恐后的报信,低矮的黄泥屋中,陆续有人探出头来,族老更是早已忧心忡忡地披上了满是补丁,跑絮结片的薄棉袄,柱起了松木拐杖,哈着腰喘着粗气,在赶来儿孙们的搀扶下,拖着一条伤腿赶往了村口,“怎么样,海伢子,山下现在可还在打?还有人上山么?”
“还打着呢,一伯!”
海伢子大概十七八岁年纪,瘦长的脚杆,满脸黢黑,又是泥又是血的,不过这也这掩不住他满脸的机灵,要不然,他也不会被选做村子里下山的哨探了,说到山下的情况,他往身后看了一眼,面上明显也有些惧意,“我去的时候,三土山的匪贼都下山了,不知道请来了是哪个大王,在城里到处抢掠放火,连县衙都烧了!县里的百姓都拖家带口往外跑,正好遇见村里张四姑的女婿,要来找他家堂客的,吃官兵抽了一鞭子,成了个血葫芦!我赶紧把他带上来了!”
“造孽呀,造孽呀!”
族长身后,各家的男人也多是拄着锄头、扁担,满脸的忧色——倒不是他们都腿脚不便了,而是生怕有人跟着海伢子进村了,那么,他们便要操起最能当成武器的东西,试着保护一下自己的村落,当然了,若是人实在太多的话,那么他们放倒了消息树,村里人立刻就会四散进山,去山中的藏匿处寻找妻儿的。
“怎么还在打——究竟是什么样的大王要举事,县里的老爷们,兵爷们怎么又一句话都没有说呢!”
“这样乱下去,怎么敢叫家里人回来呢——可山里又能是什么好地方?那些洞蛮是还不知道消息,若是知道的话,说不定就要进山去抓伢子了!听说张七嫂家里的小妮儿就被抓去了一个!”
“何止啊,留芳太婆才六十岁的人,腿脚灵便得很,蛮好再活十年的,在山里也没了,晚上说要去上茅厕,人就没回来,她儿子清晨出去找,一点踪影没有,后来在山崖边看到兽爪印,密密麻麻的,说是像狼,也有说像豹子的!”
山里有豹子,这是大家众所周知的事情,别说豹子了,再往里走个十几日,那处群山莽莽,全是数不尽的茂密丛林,久有传说其中居住着浑身长毛的野人,据说是山中的精怪化成的,还会掳掠村中的妇孺进山,为他们生儿育女。这传说颇能吓阻村民进山,也是虽然背靠大山,但村民却宁可在山脚聚居,守着些薄田度日的原因。
不过,好在他们这里虽然田不算肥,但毕竟靠山吃山,就算遇到灾荒,野菜总是有得吃,山里也打得到柴火,至少取暖不会是太大的问题,也就是交通实在不便,别说求医问药,就是买盐都要走大半天的山路,才能到另一个有盐卖的村子,因为同样的原因,村里还特别的缺铁器,反正凡是不能自给自足的东西,他们都是缺的。
交通既是不便,村民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去换盐铁,主要靠猎户、采药人的兽皮和药材来换,这样村里的经济勉强形成一个循环,猎户和采药人不必耕种,就用这些东西和村民换粮食,村民又用兽皮去换盐、铁、布等等——村里织布的效率也很低,衣不蔽体者比比皆是,因为很显然,织布机是很难翻过几座山运进来的,而村里自制的织布机,因为水平有限的关系显然不怎么好用。因而村中众人都是衣衫褴褛,夏日甚至还有人拿树叶编缀衣物穿呢。
这样的生活,虽然极度不便,但也有好处,那就是不容易被卷入山下的风波之中,山下闹匪也好,起义也罢,甚至是改朝换代,都很少会有人记起山上的这些穷村子,当真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村子里有些老人还以为如今还是开国洪武爷的时候呢。
然而,他们也不是真的和山下完全没有联系,山中的洞蛮有时候会来抢人抢粮食,遇到这种情况,村人必须结团自保,因此他们也有在山里修建隐蔽小屋,以防万一的习惯。一旦发现洞蛮的动静,村里的妇孺就会立刻躲藏起来——他们是最容易被抢走的,而自从上回,他们去邻村换盐的时候,遇到官兵在邻村征兵,险些把去换盐的海伢子抓走之后,女人和孩子们已经躲在山中快半个月了,老人也在不断的减员,三不五时总有意外发生,这就让人更着急了!
“这都已经一个月了吧,好像是经过一个满月了,怎么还在打啊!”
不禁就有人抱怨起来了,“到底要打成什么样子才肯罢休,还来拉壮丁——听海伢子说,山下那个张家村,都被拉了两次壮丁了,每次还强逼着勒索军粮,现在他们村早没盐卖了!人都不多,也都逃到山里去了,还有想投奔我们村的。”
“我们村可没地给他们种!”
本来就烦躁的村民们,立刻纷纷表达了对于张家村民的抗拒,不过这不是主要的矛盾,大家还是都在探问山下打仗的究竟,海伢子擦着汗道,“我说出来你们都听不懂!连我自己都不太懂!反正,这一次乐子可大了,绝不是什么争地争水的小事情!也不是闹毛贼,是大户和县衙干起来了,听说大户和大户也在打,反正惨得很!死了好多人,棺材铺都忙不过来,死人就堆在城门外——又发了小瘟疫,城里说好几万人死在那里。”
村子里的人,当然无法想像好几万人的体量,对于一个小县城来说有多么的不可思议,完全都当了真,当下又非常畏惧瘟疫传到村子里——他们虽然有采药人,但却没有什么药材的积存,对于疾病的抵抗力几乎为零。同时,也因为几万人在县城殒命而分外激动,海伢子仔细解释道,“听说远方有一群天兵天将,在一个叫做谢六姐的女菩萨带领之下,到处给人发医发药,她同时也是那些洞蛮这几年来开始敬拜的什么梁子神。”
“什么,梁子神?你多听一个字吧,应该是梁神——管盖屋子那根大梁的神。”
顿时就有人笑道,“那些洞蛮信梁神也很正常,他们的鼓楼屋子是有许多大梁的。”
海伢子对于梁子神也不是很有把握,大家于是就采信了这个说法,并不怎么纠结,听海伢子继续学舌:“这些梁神的天兵天将,就到处的做好事儿,把好田地分给穷人种,还不收租子,不发徭役,他们还有仙法,能让粮食丰产……总之,百姓爱他们,却有些大官大老爷,恨毒了他们,却又拿他们没办法,只能到处地躲避他们,这些人为了躲天兵,就把自己的房子和田地卖了,到我们的县城里来买了新的庄园,但这些人待人不诚恳,县里的百姓和原来的大人们,都不怎么喜欢他们……”
在海伢子的叙述中,村民们生涩地了解到了县城里的权力结构:外来的强势新大户,心存不满的地头蛇,还有原本试图居中调停,但却屡屡失败的县衙乃至读书人群体,当然还有周围村落因为田产买卖而破产,涌入县城的流民——为什么大户的田产买卖会产生流民,这基本上是不需要疑问的,只要有大户的田产买卖,必然会有小农户被强取豪夺,失去田地沦为佃户或者流民,哪怕就连山里人,也都丝毫不会怀疑这一点。
就这样,县城里的气氛其实不需要任何外来的刺激就已经很紧张了,随便想想,都可能因为一点小事而发生械斗,而这个时候,远方又传来了消息——“天兵天将们已经拿下了江阴,云集了上百万的雄兵,个个三头六臂,能通阴曹地府,就奔着两湖道来了!”
海伢子说到这里,也不由激动得颤抖起来,似乎在怀想着雄兵们的英姿,“就连京城的皇帝,也不敢和他们做对,什么兵对上他们就是个死!”
基本上,他接收到的消息最清楚的就是这一点了,接下来便开始模糊,海伢子只是大致地说了一下他听说的消息:外来的大户很畏惧天兵天将,想要投降,而县令是个胆小鬼,似乎也是投降派,本地的大户呢,好像又有谁家里犯事了要抄家,还不知道从哪里收到什么消息,知道自己要被抄家了,就想着先下手为强,和流民说好了,起义后大家共享富贵,就这样,抢了先手,带着庄丁、族人、流民一起,先攻打了‘过江龙’众人的新庄园,把他们的土地粮食都据为己有了,赚了好大的一笔。
但是,接下来就没那么顺利了,他们打的是乡下的庄园,可大户未必都住在里面啊,县城里的一帮人带着县令和守军逃走了,过了没多久,从州里点兵下来,要灭了这帮做反的地头蛇——这还有什么好?官兵都出来了,必定是一路烧杀抢掠,勒索个不停,他们附近的张家村,也正是在官兵的扫荡中被拉走了壮丁,同时还承受了重大的经济损失。
只是拉了人,抢了钱,没有杀人,就都还算是好的了……众人听了,也都只是唏嘘,又忙问道,“那官兵来了,那些反贼——”
海伢子无奈地摊了摊手,“若是这样,还乱这么久?就是没有拿下,那些反贼不都是地头蛇吗,亲戚太多了,也都是唇亡齿寒的,又跟着抢钱得了好处,索性也就跟着闹起来了,听说,现在不仅仅是我们县里,就连州里都乱成一锅粥了!你打我,我打你,都不是说有人作乱了,而是个个都想着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就连无愁无怨的两个村子也会突然打起来,就是因为彼此都没有粮食了,怕熬不到春水稻收割,要抢了别家的粮食才能度日!”
他所说的这些,哪里是这些山民能想像得出来的,都是听得云里雾里的,大张着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直到听了海伢子最后一句话,族长一伯才突然一惊,想到了自家,“坏了,你这么一说,咱们岂不是也得提防着张家村——张四姑是不是就是张家村嫁过来的?!”
实际上,村子和张家村世代有亲,关系肯定是比较好的,大家听了这话,多是不以为意,还在说说笑笑的,却见海伢子背回来的四姑女婿,身子动了一下,一下抓住了海伢子的手用力捏了捏,只低声道,“快逃!”
说完这句话,他再支撑不住,一下子就晕过去了,屋内众人面面相觑,都是惊得说不出话来——倘若只是张家村要来打群架,他们肯定是打不过的,山民哪有山下的百姓那么多铁——可刚才海伢子说了这么多山下的乱像,仿佛把他们也带入了那个混乱的世界中,再加上这个消息,这会儿他们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
好半晌,不知是谁发了一声喊,众人纷纷夺门而出,扛着自家最值钱的农具,顷刻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村里的口粮早已所剩无几了,大多都给女人孩子们带进山里吃喝,这会儿真是什么都不用收拾,扛着锄头就能进山去逃生,至于种粮,他们一时也难得想得到。可这会儿,还没等他们奔入山林几步呢,忽又有人大呼道,“那个缠头巾,那个缠头巾——是洞蛮,洞蛮下山来了!”
果然,众人定睛望去,只见山间小路上,洞蛮特色的包头巾形状时隐时现,看人数至少也有数十,明显正冲着村子而来,回头看看山下,是图谋不轨的张家村,再看山上,是渐渐逼近的洞蛮,一时间,这个小小村落中的所有人,不论是族长还是哨探海伢子,都是绝望地长大了嘴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原本清苦而平静的生活,却在忽然间变作了炼狱,这会儿,他们实在已经无处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