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咸阳灾民聚集已然上千, 又有数千鞑靼经延绥边市内附,据言今春所部雨水亦极稀,大旱已成定局, 持有边市派发证明公文, 恳求借道东行,愿往奴儿干都司放牧渔猎,现请部批,拨赈灾粮款, 以赈济价售于林丹汗部,并请开禁接洽,令陕南灾民可南下就食……今年陕南这是第三次行文了, 那处的气候如此不佳?”
京城, 昆明湖畔, 新建成雏形的海清河晏园之中,属于外朝官的六部值房内,户部郎中章敏学略略皱了皱眉头, 起身招来了一个小书吏, “你回城一趟, 去锦衣卫打声招呼, 把陕西方向的各种报纸, 从去年冬天至今的都取来, 把那提到气候的新闻, 抄写个大概,标明出处了,给我写一份节略——抓紧些,下午能给我么,这是一份赈灾要紧公文, 不能过夜,下值前要从我们值房发出去的!”
自古以来,任何公文到了中枢,不管三七二十一,都是先压个天再处理,除非是十万火急,粘满了鸡毛的军情急报,否则压根就谈不上什么公文不过夜,只看章敏学这风风火火的劲儿,便知道他必定是特科出身,连带着他招来的那书吏也是一样,闻言立刻就点头说道,“若是京城的报纸,小的也不敢夸下海口,这关陕道每月送来的报纸不过是三十多份,郎中放心,小的取到报纸,多半个时辰便能把节略写出来!”
章敏学听了,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倒不担心这书吏在锦衣卫那里吃个闭门羹——锦衣卫这里,如今充斥的全都是特科人才,反而是正经进士犹如凤毛麟角,根本就站不住脚,也因此锦衣卫是如今朝廷上下效率最高的衙门,根本不会出现无人值守的事情,甚至于说那里是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值守的,六部不管什么时候过去,都有干吏值班,为其余衙门加班时查找资料,对接办事提供了极坚实的基础,倒搞得六部这里,特科官吏加班成了越来越普遍的现象,整个六部的运转效率也都上升了不少,再没有从前那老牛拉破车,晃晃悠悠的慢动作了。
“那就快去吧,这会儿正一刻,快点儿还能赶上六部进城的班车。”
从京城西郊的昆明湖到城中的锦衣卫档案司,大概有十几里路,不管是骑马、骑自行车,来回加在一起一个多时辰是要的,而且,这就要求所有在海清河晏园值班的吏目拥有自己的坐骑,相对于京城的物价和房价来说,这要求是有些强人所难的,且倘若骑马,那还要准备大量马厩,着实麻烦,因此海清河晏园这里,是效仿买地设了定点往返城中的所谓‘班车’。
虽然上下值的时候,人满为患往往要大排长龙,大多数人还是选择自行解决,雇了海清河晏园门口的马夫车夫通勤往返,但当值时间,马车就空了,来回坐的大多都是进城送信的信使——这已经算是极为方便的了,可很多吏目却还觉得有点不足,都是半开玩笑道,“如今买地的不少话本,都说,只要仙器布置得当,那两部仙手机之间,可以随时随地互传消息,甚至连公文都可以通过仙手机,在意念中传递,什么时候这仙器倘若能在买地自产,又被我们买些回来,也就不用这样一遍遍的跑了!”
当然了,这也就是说说而已,其实有了买活军之后,很多吏目已经是感觉到自己办公已经方便了很多了,且不说这新发明的四轮马车、水泥路什么的,铺平了海清河晏园到京城的通勤道路,就说这报纸吧,事实上对于各部的办公都是非常便利的发明,在很大程度上,打通了从地方到中央那堵塞的言路。
比如说咸阳知府上报的灾情,说得非常严重,什么陕西一带,从去年冬天开始雨水就特别少,今年基本一滴雨没下,甚至连延绥边市的鞑靼人口都比之前暴增,需要朝廷大力扶持……听起来是一副日子都过不下去的样子,狮子大开口,要的援助数量也是极大。但是不是真的呢?章敏学可不会从一封奏章来判断,首先,要扶持的时候得把数目夸大,批下来的数字才能说是刚够用,这是绝大多数地方官的共识,同样的把灾害扩大,也是他们的老把戏了;其次,户部需要量入为出,在灾害属实的情况下,要确定灾害的范围,才能确定自己这边拿出多少物资,否则,一样受灾了,就因为奏章到京的速度不同,得到的扶持力度也不一样,被亏待的州县很难不心存怨愤,在如今的□□势之下,说不得就有人揭竿而起,‘反了他娘的,俺们跟着六姐干’!
若是以往,这样的求证注定是耗时长久,光派人去,到那人到站,调查,回京,这里轻易就是二三个月,等中央的粮草运过去,小半年时间都没了,赈灾事实上只能是地方自救,靠士绅的善心,以及流民自己的行动能力而已,中枢实际上不发挥一点作用,久而久之,对地方的统治自然也就浮于表面了。可现在,章敏学只要通过调查报纸,对于旱情就会有个初步的印象和判断:这些小报,讲的全都是本地的家长里短。倘若从去年冬天起真的就没有下雨了,对于收成的恐慌会出现在社会层次的方方面面,很难不在报纸上体现出来。
报纸的用处,当然不止于在灾害规模的推断上,事实上对于一个地方的经济、民生,只需要翻阅地方报纸,便可有一个初步的印象,也是因此,除了锦衣卫之外,其实六部也都有在勤快地收集各地的报纸,只是众人很快发现,收集报纸是一回事,需要的时候能尽快地找到某份特定的报纸,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六部积年的账目保管,历来都是糟心事,库房里充斥全都是不知来去的陈年旧账,由于查账次数少,也就含糊过去了,可这报纸是经常要查阅的,便始终觉得不便,因此六部要报纸,还是经常派人去锦衣卫——“他们那里特科进士多,还有人是送去买活大学,进修过一学期档案学,还去敏朝的档案局实习过的,甚至还上手玩过佘四明穿孔读卡机!”
所谓的佘四明穿孔读卡机,在敏朝这里也只有小范围知名,事实上就是在买地,一般百姓对此也是相当的茫然,只有吏目们,尤其是和统计打交道的吏目,知道它的意义:对于一般百姓来说,统计数据仿佛就是自然而然诞生出来的一样,他们是无法把统计的难度从自己的经验中想象出来的。在他们的思考里,想要知道一村人男人多少,女人多少,那就去村长那里分男女画个正字,无非是大家跑一趟的功夫,村长更是只需要扫一眼就能看明白数字。那么,倘若县老爷要知道一县的人口,差不多也就是这样就行了,至于一府、一道、一国,也是一般无二,一两个人就能算出来,根本就不值得多费心思去研究。
可只有吏目们自己知道,统计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儿,如果统计工作只管男女的话,或许能办得到,但更多的时候,民政统计涉及到的信息是极为繁多的,从收集到计算、分析,都是极大的工作量,这其中抄录、计算更是非常容易出错,所需要人手之多,需求之繁琐,以至于朝廷往往直接放弃统计,只要知道一个并不精确的约数就心满意足了——反正统治都手段也很粗放,知道的信息太细致,也没什么多大的用处。
这也让很多想做事的官员,囿于信息的不足也压根不知道该如何下手,甚至是好心办坏事,因为他们知道的数字和实际情况往往大相径庭,而根据虚假数字指定的政策,在实地操作中往往又水土不服了,对于这些实干派官员来说,如何去设法获得真实数据,就是摆在他们面前的第一道高高的门槛了,甚至很多时候,真实信息是最宝贵最稀缺的资源,以至于很多掌握了真实情况的吏目,还会想办法增加获得信息的难度,以期从中牟利呢。
但是,近年来买地开始试用的佘四明穿孔机,无疑就把这个问题很好地解决了,买地这个原本名不见经传的研究员,设计出了一种精巧的机器,其中的原理,非机械爱好者是不容易理解的。就是工作的方式也有些拗口,一般的百姓可能还不太弄得懂哩。
简单地说,就是先在一张卡上设计1234,4个问题,每个问题又有两个答案,答题的人选1,我就在1上打孔,选2以此类推,这样把4个题目都做完之后,我就把打了孔的卡片送入机器,把若干的卡片全都送完了之后,再按下一个机关,机器便吐出一张总结,上头是这4个问题的答案统计,100个人里,50个人是男,50个人是女,60个人成年了,40个人未成年……在读卡机的总结上,这是用1和2来表示的,只要拥有1、2对应答案的翻译卡,便可以得到一张很精确的表格,省去了计算的功夫。
若是只有100个人,只能设计两个选项,那也罢了,但倘若是可以统计数十万乃至上百万人的情况,每个问题的选项可以达到4、5个,可以问10个以上的问题,这个穿孔读卡机,它能发挥的作用那就不可想象了!或者可以这么说,它的出现,让统计局掌握一州数十万人口的真实生活情况成为了一种可能,而这样精确的数据,对于部院官员来说,有多么宝贵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个机器,在买地的统计局虽然还没有普遍应用,但已经于敏朝六部小有名气了,尤其是特科官吏,更是对此念念不忘,因为这台机器,对他们的工作是特别有价值的——虽然旧科进士颇有微词,而且还把持着部院的上层大权,但因为选拔方式的不同,特科官吏在六部虽然职位低微,但却已经非常自然地接过了绝大多数繁琐的文书工作。
他们在这方面的能力普遍优秀,主要还是因为选拔标准的问题。尤其是算学这块,和素质良莠不齐的旧科进士相比,优势是非常明显的,也已经传出了‘精细、实在、认死理’等一个群体的特点。彼此间更是走动紧密,这佘四明穿孔机,就是某个书吏去买地实习时见识到的,回来在朋友圈里一吹嘘,倒比在买地还更有名,很多人都希望朝廷接下来能买几台穿孔机用——就算佘四明穿孔机,买地不卖,但让佘四明发了大财的‘提花纸带机’,总可以买几台吧,据说这两台机器的原理是差不多的,只是提花机的设计更简单一些,这不正好吗?倘敏朝能仿制出来,岂不也是好事?
不过,敏朝就算想买,买地会不会卖,这就是另一回事了,在买回机器,并且建立起根据穿孔机设计的档案保存查询系统之前,大家要资料,还得从锦衣卫处去找——随着特科兴起,锦衣卫如今的职权也早远超原有的范围了,多少有些特科中心的意思,特科官员三不五时都要派书吏回城去送发公文,便是六部官吏,也不存什么忌讳,再没有什么以和锦衣卫往来为耻的观念了。
“郎中,去年冬至今,关陕乃至山阴、川北的地方报纸,送到京城的一共是七十份,小人把关陕全部、山阴川北接壤处的小报都看了,共计三十三份,其中和旱情有关的约有二十七份,都写了梗概,节略在此,恐怕这旱情竟是当真,而且绵延数道,只是以关陕延绥一带尤为严重,从地图来看,越靠西北旱情越重,还伴有小规模的地动,咸阳知府奏章应该不假,确有其事。”
到了半下午,章敏学派去锦衣卫的小跑腿儿这便回来了,也带来了一个说不上多意外的消息——自然不是好事,但要说为此多嗟叹那也没有,章敏学入部以来,接受到的灾害消息之多,已经让他陷入麻木了。偌大的国土,本就不可能有真正四海无灾的时候,更何况按照买地的判断,接下来数十年北方都是多灾害区,救灾赈灾本就是他的工作,理所当然这就会是个按下葫芦起了瓢的状态,对此,他早已经是接受了。甚至认为坏消息频出其实不是坏事——这正说明消息还算通畅,中枢衙门还有事情可做,真要是事发了也不知道,知道了也无事可做,那基本也就说明中枢衙门对该地区失去了控制,接下来就该是群雄并起、逐鹿中原了。
现在还好,不管用了多少买地的力量,朝廷还能有事做,那这片地方就还是敏朝的国土。章敏学签了公文,也附了节略,写了自己的附言在奏章之后,还打发这小跑腿儿把公文送去内阁,再送两份抄本,一份送去锦衣卫存档,还有一份直接送到御前,这是为了防止内阁将奏章搁置,反而耽误了处置时机,若追究起来,还反怪户部办事延宕——特进士在中朝为官,不得不格外小心,就从这送奏章也可见一斑了。
小跑腿儿也是勤快,袖了奏章,笑嘻嘻地道,“今日倒或许得个巧宗儿——我回来的时候,刚好和锦衣卫信使一车,说是南边大王送了信来,最是这时候,皇爷心情好,没准他老人家一高兴,我也得个双俸赏赐!再赏我们家几百斤冰,这转眼就入夏了,如今天气都热得很,我们家也好度夏!”
章敏学听了,心中一动,笑道,“这人是发疯了,赏你些煤球,马上再进秋了,叫你们过个好冬是有的,赏冰,做梦呢!每年王公大臣都不够赏的,还轮得着咱们!”
和这小跑腿儿说笑了几句,从袖中掏出一个小荷包扔给他,抢了一份奏章,道,“你先去内阁,再去锦衣卫,这一次进城就不必回来了,家去歇着吧!今夜不用你当值,宫里这份索性我亲自去送!”
小书吏得了个荷包,也是欢天喜地,并不计较章敏学抢了他的巧宗儿,或者说,他的目的正在于此,毕竟他一个书吏去内宫送奏章,得赏机会太小,章敏学这牌名上的,去献殷勤才有得巧宗的机会,刚才那般说道,不过是试探上官,顺带着拐弯抹角要好处罢了。这六部衙门里行事,多是如此婉转,其中自有学问,需要耐心品味。
章敏学这里,将人打发走了,自己拿起奏章又看了一遍,只见这奏章,做得是文理密实,论证充分,证据详尽,虽无文采,但在特科标准里可算是花团锦簇了,当下对露脸讨彩多了一丝信心,便从六部值房出来,拿了身份对牌到通往内宫的角门出,登记放行之后,便穿过夹道,走进内宫,果然正好看到几个做买地打扮却留了敏头的人物,匆匆退了出来,心中也是一喜,知道自己这是赶到点了,南方来的信使刚送了礼,皇上应该才看过信王的家信,正是喜欢的时候,好几次六部吏目卡点来送奏章,也都的确得了好处。
这里虽然说是皇帝起居之所,但因为妃嫔无事不来这里,行动禁制不算森严,章敏学拿了身份对牌进来,手里又捧了奏章,还是熟脸,那些大汉将军,护卫太监,都未多做留难,而是挥手让他进去,章敏学正好和买地来的信使擦肩而过,见他们神色略有些狼狈慌张,他微微觉得有些不对,喜意忽而一散,眉头皱起,刚想道,“啊!不会吧,难道这一次信王送来的不是什么好礼?”
正这样想着,脚下步伐却是不好停了,只能往前进入御书房院子,才跨过花廊,章敏学身形一僵,却果然透过小巧院落,还有那紧邻门口的镂花玻璃窗,听到了皇帝大声的抱怨,“信老二这是要气死我啊!居然还寄这样的彩画笺给我,这不是在馋我吗——不行,不行!这小子出门太久,我看他是有二心了,必须我亲自收拾一顿,才能老实!”
“——就这么说定了!朕,心意已决!这一次买活军的定都大典,朕要亲自前往观礼,你们谁劝都没用,这一次,朕是非去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