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船这个东西, 对北人来说,完全就是闻所未闻的产物,其他人还好, 鲁二站在树梢, 看着那缓缓靠近的蒸汽轮船, 目瞪口呆,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指着海面问道, “这, 这叫水车船?瞧着好怪!像是会吃人!”
这样的想法,是在情理之中的——别说是水车海船这样的庞然大物了, 便是蒸汽机本身,还有那蒸汽拖拉机之类的大机器, 对于初次见到的百姓来说,也多有一种会吃人的恐惧, 实在是太大了,人和它比起来相当的渺小,而且还会喷白气, 出巨响,活像是有生命一般,甚至于包括人力发电机,由于发电时会有嗡嗡的声响,很多愚民也始终坚持认为它是有灵性的,在鲁二供职的国公府,逢年过节,国公府家下有些老人,还会偷偷地去供奉发电机, 也有供奉水塔的——
如果被这些人看到了明轮船,估计他们也会找人绘图,偷偷地将它供奉起来呢!毕竟,这东西实在是太大了,别的不说,光是那水车本身,就是鲁二生平仅见,这么隔远了估量,这水车都有个七八人高,这样巨大的车轮,不知道是怎么造出来的,哪来这么大的木头呢!
车轮就这样大了,船身更不必说,从远处看到的甲板和船员的对比来估量,这是一艘不能入浅水港的大海船,大概站在船下去仰望的话,要把头抬得高高的,才能看到桅杆和风帆,不过,在那之前恐怕先要被水车轮给吓着了。这水车轮实在是大,中轴大概还是铁棍,桨片也反着寒光,转动起来声势极大,浪花滔天,感觉被卷进去的话,能把人顷刻间拍死。虽然速度很慢,但却也是实打实地行进着,叫人张大了嘴,直到它消失在远处武林船厂用做船坞的港湾之中,变成了一个小点,大家才慢慢地回过神来,又极为兴奋地议论了起来。
“是真的能开!大概也行动了有几里的!”
“那是,望山跑死马,在海面上是犹然的道理,海面上,你眼睛看出去那么一拃的距离,实则长着哩,这会儿还是逆风,遇到顺风的话,它大概是能有个七八公里一小时的速度!”
“载百把人该不是问题的!”
“要比原本的车船大多了!而且,是用的船侧明轮,倒不是之前报纸上所说遇到困难的尾轮船哩!”
“唷,你还见过车船?我倒是没见过,只村里有人说起,从前是有这样的东西!”
“那你一定不是本地人了,我们武林是松朝的都城,你可知道建州人?建州的老祖宗女金,当时也是隔江而治,江防作战就靠这车船那,这东西在江里比在海里好用些,尤其是大江入海口这一带,水面宽阔,河床平整,风浪不大,水车船虽然行动慢,但能载的人数多,而且不怎么依靠风向,我们武林船厂,少不得在武林的造船作坊里招募工匠,这些老底子作坊,那都是几百年的传承了,哪有不会造这种‘车船舸’的?”
这一听就是自豪的本地人,立刻就对外来的新住户介绍起了武林的掌故,“依我说,船厂能在短时间内出了这个风头,也多亏了这些老匠人,如今虽然喜新厌旧,但老祖宗的智慧,哪是说丢就丢的呢?都知道蒸汽轮船大概是要从船侧轮开始造的,但连明轮船一次没造过的匠人,造这种船,不会有我们武林船厂这么麻利的!”
毕竟是码头讨生活的,几句话就把道理给说透了,关于蒸汽轮船,从仙界得到的模糊认识,大概也是从船侧轮开始发展的,船尾轮则是最终的方向,所知道的也只有这些而已了,具体该怎么造,各船厂也各自都在摸索。不过,力学角度来讲,大家都认为明轮这种方式,在人力轮船来说,已经是得到证明,就是楚细柳所说的做功效率极低,功耗损失大,很大的动力消耗在把海水上提下打这块了,却没有转化为向前的推力,比较起来的话,船尾螺旋桨暗轮,在力学上来说,设计得当然是要更合理更省力了。
从实验结果来说,也的确如此,只是无法解决材料应力这个关卡而已。木质船身承受不了来自尾部的巨大推力,在试航中多有损毁,反而是这缓慢的明轮船,看起来稳稳当当,似乎没有承受不住的样子,瞧着神气活现的,船身上那巨大的烟囱,都去了那么远,还在不断地喷吐着黑烟呢!
“受力点扩大了,速度慢,受力也少了。自然也就承受得住了。”
便连寡言少语的楚大爷,在晚饭时分都难得地开了金口,讨论起这艘明轮船献礼号来了——这会儿,他们已经洗过澡,同时匆匆地置办了不少路菜,登上海船了。在武林港这样繁忙的港口,以及前往羊城港如此紧俏的航线上,船是不等人的,靠港后上客上补给,一切都很快,人齐了立刻开走,不容任何耽搁,因为把人送到羊城港,它们还要紧着返回去载客那。
从武林港到羊城港,头尾大概十日的航程,船票和河运小船比,委实不算贵的,二等舱一人二两银子,还包餐,睡的是上下铺的四人间,分男女客。像是楚家买的等舱,大通铺,条件艰苦一些,票价就只要五百文了,同样也包餐,一等舱是双人间,一人四两银子,吃的就比较好了,可以送到房间进食,至于特等舱,这艘船没有,若有的话,同样的航程可能需要一二十两银子,用餐也会更加奢华。
更士不吃请,不过,大家都吃食堂,凑在一起吃饭倒无需避讳什么,鲁二还额外买了一包肉松,一包花生米,隔着荷叶把米饭捏在一起,做成饭团来吃,向大家介绍这种吃法,又打开肉松请大家夹,“都说五味神在买活军这里,当真不假,不知道加了什么,本地的肉松特别的香甜好吃!”
牛均田笑道,“这东西贵得很,你是当真舍得,我们就买也买些鱼松来吃。”
鲁二瞪大眼道,“什么,还有鱼松?!”
他们两人在这里说起‘荤松’这东西的做法,包括鱼松的来历——这是鞑靼货,如今市面上的肉松,多是鞑靼人贩来的牛羊肉松,算是北地特产的一种,因为荤香鲜美,而且还好送饭,颇为得到民间的喜爱,鞑靼货在北方更好得到,始终是不争的事实,因此在鲁二心里,肉松就是牛肉松,猪肉松、鱼肉松这些因牛肉松启发制成的南货,他一点儿概念也没有。牛均田便向他介绍,他买到的实际上是猪肉松,尝着特别的鲜甜,也是因为它加了大量的白糖以及海带精,这都是南方特产,滋味自然比鞑靼的咸肉松要好得多。
同样制法还有一些鱼松,价格要比猪肉松便宜,牛均田说鱼松做得最好的是虾夷地和苦叶岛,那是他们的特色产业,因为那里产青鱼,从南洋进了白糖后,根据搬迁过去的鞑靼人传授和研究,依照肉松的做法,炒出来的鱼松,色泽金黄,绒毛很长,吃在嘴里鲜、甜、咸、香,送粥非常好,价格还比猪肉松便宜,“虾夷地目前主要靠矿产贸易,还有这些鱼松来换贸易份额。”
鲁二被他说得馋涎欲滴,恨不得跑去虾夷地尝尝的时候,楚细柳父女和陶珠儿还在谈明轮船的事情,食堂中别的旅客,立刻也热情地加入进来了,楚父认为,船侧明轮看似落后,但在如今有限的材料条件下,反而是成功的关键,而且他也认为这船并非完全无用,“但凡是机器能做的,都比人力要便宜,这东西虽然扛不了风浪,也不能做战船——没有空间摆炮,但在近海做短途摆渡,要比风帆船方便且稳定,一次载客还多!就算花费大,也不失为多一条路子的补充么!”
“正是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哪里一口就吃成胖子了?这不得一点一点来吗!光造实验船,那是个无底洞,一年能造几艘啊?数据都收集不了多少,先把蒸汽船造出来,运营起来,叫大家看到了好处,也能收集到了数据,后续自然多得是人去研究的。”
不少人也认同他的观点,其中有个高瘦汉子,颇有些激动地道,“就说这个电灯泡好了,没有造出来之前,大家都是听说,谁也没有亲眼见过,虽然灯丝容易损毁,电费又贵,还要专门养驴、雇人去发电,花费高昂的要命,看似一点都不实用,还不如多点些蜡烛,室内也早就通明了,但电灯一上市,还不是卖光了?
多少人现在都在考电工,都想要琢磨出好用的灯丝——这不比六姐指定几间实验室去专门琢磨,来得快当?东西不论好坏,先造出来,先用上,后来都自然有俊才出来补完的!据我所知,如今已经有好些新灯丝在试验阶段了,实验表现要比如今通用的灯丝好得多哩!”
他这么一说,大家都轰动起来,“此言当真?”
“是了,电工这是好活的!我们家二小子的弟媳妇就考了电工,专门换灯丝,一个月也有个一两银子多,很赚钱的!她们县里那几个灯泡都是她专门换的灯丝,我要赶紧写信告诉她一声,得闲自己也琢磨琢磨,没准也找到个好材料……”
和所有买地的新工种一样,自从发电机和灯泡开始流行,这就是一门让人极为艳羡的新工种,又因为它对于理科的高要求,让电工颇为拥有一些神秘的光环,比僧道更具备了修真之士的特征:学的都是大家看不懂的天书,还能摆弄出神通来,叫坏掉的灯泡发光!这不比什么‘上身’、‘观落阴’、‘扶乩’要神奇多了?
和育种的农学生、制造发电机发电,打卡机来控制机器的机器匠,搞疫苗、造药丸的医学化学生一样,这些新职业,在民间比巫婆神汉还更受到敬畏,大家一看出来这汉子是电工,立刻便肃然起敬,都认为他说得有道理,至少要比自己有见识。而楚细柳的疑问也得到了回答,这一船舱的旅客卧虎藏龙,有人声称自己有内部消息,说中央衙门对这艘蒸汽明轮船相当看重,根本没打算训斥武林船厂自出机杼,反而打算大赏他们的所谓‘主观能动性’——还真别说,这五个字一出,很多人立刻就相信这是实在的内部消息了,毕竟除了买地衙门之外,这样古怪的词汇是从来没人会用的,就是瞎编都编不出来。
“自然了,这也得通过试航验证,确定了是能开能用,而不是又一次失败的实验。所以说目前报纸也秘而不宣,一切都要看这艘船能不能开到羊城港去,若真从武林开到羊城港,那这献礼号也就名副其实了,武林船厂可算是露了一回大脸,必然要受到衙门的大力扶持了吧!我们买地的海运,如今还是十八芝做大庄家,久已有人不服,之江道、江南道难道就没有沿海的大豪了么?有了这个机会,必然是要发力的!”
这话题立刻就从大多数人都在不懂装懂的造船领域,转向了虽然绝大多数人还是不懂,却都又认为自己很懂的政坛风云了,食堂内的气氛也立刻来到了一个新的高点,大家都在针对买地的高官显姓发表自己的见解,什么川蜀派、两湖派、福建派、广府派、客家派……在这小小的食堂内都有自封的代言人,说到各自派别的政治新星,十分有话要说!
这些真真假假的江湖闲潭,把鲁二听得目瞪口呆,饭都顾不上吃了,就听他们从虾夷地说到袋鼠地,从欧罗巴说到黄金地,小小的一艘客船,竟云集了诸多民间智者,一个个身临其境般,这个说虾夷地前景可观,那个说袋鼠地似乎有金矿,说到兴起处,云山雾罩,似乎恨不得下一刻就去这些偏僻地方大展拳脚,还有人低声议论衙门对某某派的打压,是否因为另一派从中作梗,这诡秘之态,就像是把敏朝的党派倾轧换了个舞台,搬到了买地这里来。
眼看夜已深沉,食堂这里却还是喧闹不堪,大家说得热火朝天时,又有人突然叫道,“哎呀,你们听!那是不是献礼号的汽笛声?”
屋内立刻静了下来,大家侧耳细听,果然在海风吹浪那哗啦啦的潮声之中,似乎隐隐传来了悠悠长鸣,好似海鲸嬉水,又像是鸿雁高飞,好事者冲上甲板,眺望半晌,却也只见到夜色之中,幽暗海浪涛涛、星光点点,似乎有亮光远远传来,却也看不真切,便被那漆黑的海面给吸走了。徘徊半晌,望着黑沉沉的海面,越看越怕,不由自主颤抖起来,却是兴致全无,匆匆回到舱内,摇头道,“看不清!按道理该不是的,我们启航时,它才刚回船坞,便是现在出发,速度那样慢,也赶不上我们。”
这还算是胆大的了,还有些初次见到夜海的乘客,被吓得失魂落魄,意识到自己正在汪洋之中,身处小舟之上,海浪随意一拍,船身当即就要倾侧,面对自然伟力根本没有还手的机会,害怕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一整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甚至于害怕得发起低烧,那也都是有的。好在水手对此司空见惯,训斥道,“所以说夜里没事别上甲板,胆子小的,会吓失魂!这近海航船你们怕什么,海岸线都看得到的,这还没往深海去那!”
说来也怪,吃这么一骂,这些乘客心里又好受一点了,壮着胆子,走上甲板一看,果然,朝阳初升,半边海面都是瑟瑟金红,海面一片碧波、风轻云淡,叫人心旷神怡,又哪有丝毫诡谲叵测?
正要赞美一番时,只听得‘呜’的一声,长笛又响,侧后方有一艘明轮蒸汽船,冒着黑烟,和他们擦肩而过,往前方而去,不是献礼号又是什么?众人目瞪口呆,又连忙大呼小叫,喊着船舱内的乘客出来观看,只见那马达轰鸣、白花翻涌、铁桨激浪,把这起码是万料的巨船往前推去,甲板上的水手,居高临下对他们挥手示意,这献礼号速度虽慢,却也是一点点地向前行着,把这艘风帆船抛在后头,缓缓地拉开了距离。
“速度不慢啊!”
“不是他们速度快,是我们昨晚遇到逆风,夜里又黑,还在浅海,船长抛锚了一段时间……”
不管怎么说,这艘明轮船的速度,都远远超出了大家的预料!甲板上人头涌涌,都在踮脚看着热闹,可却反常的安静,人们似乎都被这副景象深深地震慑住了,只是品味着水手们若有所失的怅惘对话,他们说不出缘由,却又有一种深深的失落,就像是——就像是被献礼号落在后头的,并不只是这艘风帆船,还有风帆船上陈旧的自己。他们幸运地见证着献礼号驶向了一个新的清晨之中,却又同时身处于一种焦虑的不幸里,像是被这完全无法理解,只能不懂装懂,只能强迫自己去接受的新的清晨,给远远地,无情地抛到了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