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动静太大,将满殿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纵情酒乐的妇人们大惊失色:“三殿下?”
“他怎么在这?”
“殿下怎么弄成这副模样了?”
安煦身边的内侍们反应极快,迅速围了过来,一拨人紧忙凑到萧煜珏身边收拾救场,另一拨意欲来问清情况。
紫瑶心知蹊跷,不敢再闹大,眼疾手快拦住了他们:“没什么大事,主子们吃多了酒,一时不察失了手罢了!”
这边的内侍们踌躇着驻足,人头攒动,后面的萧煜珏却压不住怒气了。
他摊手推开忙活的侍从们,黏糊着一身站起,油汁顺着锦衣下淌,看着脏糟不堪,他却无暇顾及,只怒瞪着双眼扫视四周,却发现黎梨的身影早已消失无踪。
萧煜珏紧紧握起拳头,恨得牙痒痒:“且等着瞧……”
行宫内夜风习习,绿柳拂动,黎梨踏入疏影横斜的景园,挑了人少的路径,往安静处去。
她察觉到自己脚步略微轻飘,暗道这民间的香酿不容小觑,本来吹着山间晚风应该醒神些,但隐约的酒气又让她想起不悦的事来。
萧煜珏那畜生好大的胆子。
往日眼神轻佻也就罢了,他好歹是位帝嗣,她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却没想到今日他竟然敢动手。
黎梨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如今想起,愈发后悔方才那桌酒菜没给他兜头淋下去,气闷得提起裙摆,抬脚将路中的一颗小石踢下了湖。
“噗通”一声。
平整湖面被打破,涟漪泛起,一圈圈水波向外荡开,透明的波纹蔓延到一座小亭下,被灿黄的灯光染上暖色。
黎梨顺着移上视线,有道清瘦端直的青衣身影立在亭内,正借着灯笼火光,提笔在亭桌上描绘着什么。
黎梨鬼使神差地敛下脚步声,悄然来到亭边,看清那亭桌上的纸张画着远处的月下荷景。
半夜三更在这人静处画荷,实在新奇,她不免多看了对方几眼。
不看不要紧,一看,她的神色就渐渐变了。
云谏撇下玩兴正欢的年轻伙伴们,百无聊赖地走出了前宫大殿,远方钟鼎声悠扬,空灵的乐音穿过北边玉堂殿,远传天穹,又落到他的耳边。
……是女席那边的乐声。
他回头再看了前宫大殿一眼。
她整晚都没出现。
云谏颇觉烦躁,那没良心的该不会真去挑乐伶了吧?
他有些耐不住了,又在心里将萧玳骂了八百遍,犹豫着要不要去北边看看,谁知刚出前宫院门,就在景园里撞见一道素色身影。
云承坐在一张石桌边上,面前摆着棋盘,见他过早出来,也不多惊讶,只浅笑招呼了声。
“手谈一局?”
云承:“你不是学过?”
这平平无奇的一句话,陡然戳中云谏的痛处,再开口时,他的语气就锐利了不少:“你不是说我学了也没用?”
云承知道他心中芥蒂,却也不作安抚,只实话说道:“若是为了她,你学棋确实用处不大。”
“……”
云谏缓缓攥住腰侧的佩剑,只觉一口郁气梗在心头难上也难下。
说起这事……别人或许忘了,但他记得清楚,黎梨的及笄礼上,圣上曾令他的好兄长卜算她的命中姻缘,看看她的未来郎婿会是何等人物。
当时云承万般随意地掐掐手指,蘸取酒液写了则先见卦语,点明了两个要字——
“良缘私身为‘棋’,佳偶诚合在‘虎’。”
她的郎婿,定与“棋”、“虎”二字相关。
国师金口玉言,撼得满座哗然,为了这门天家姻亲,世族长辈们争先恐后地回头顾望,恨不得当场在自家子孙中找出一个擅棋又肖虎的来。
然而众人沸腾的热血很快就冷却了——偌大一个京城,少年英才数之不绝,奇玄的是,棋艺高绝者都不肖虎,肖虎者都不精于棋。
而云谏这样两头都不沾边的,更是多了去。
于是难免有人质疑:“云国师没算错吧?棋、虎二字当真能指示郡主的姻缘?”
“是啊,平日也不见郡主与相关之人来往啊……”
甚至有人暗窥安煦,嘟囔道:“该不会只是什么不打紧的露水情缘吧?”
坐于风波中央的云承气定神闲摆摆手,又是沾酒写下一句。
“情至深,意极重,乃至甘之于捐生,恨不得守死。”
此话一落,方才左言右论的人们面面相觑,反倒是看了半日热闹的黎梨笑了起来,嘲道:
“捐生守死?你算的是姻缘还是孽缘?”
“倘若我挑选夫婿的时候,偏要避开这样的人呢?”
一直谦和微笑着的云承神色肃正起来,再不见半分散漫,沾酒的指尖郑重写下一句。
“奇缘天定,顺逆慎行,敬之则利百事,慢之则败四时。”
这话说得太重,满场的宾客竟半晌未敢辩语。
那时殿里的寂静落针可闻,一如眼下兄弟二人的对峙无声。
云谏手上握得用力,剑柄上突起的雕纹深陷入指尖,带来隐隐的刺痛,却让他更加清晰地感知到心中的不服。
凭什么?
那场不欢而散的及笄礼后,他不愿相信,却也觉得不甘,回去埋首学了两个月棋,偶然一次被云承发现,他的好兄长素手捻起两枚黑白棋子,仍旧语气温和,说出的话语却残酷。
“……你这棋,并不在她的正缘之上。”
云谏彼时今日都觉得讽刺,指尖的隐痛像某种尖锐的导火索,刺得他在夏夜凉风中点起火药,终于忍不住向云承发作。
“我学棋就无用。”
“怎么?只有别人的棋能出现在她的正缘之上?”
云承微讶,抬起眼帘看他。
云谏狠狠攥住手里的剑,由那痛觉更深一些,好似能就此刺破心中的郁气。
他连声质问道:“还有那‘虎’呢?京中肖虎的子弟本就不多,你就那般自信,确定自己绝对没有算错……”
“我从未说过那是肖虎之意。”云承淡声打断了。
云谏顿住。
云承丢下指尖的棋子,爽声笑了起来:“卦语说的‘虎’,指的是方位,与生肖毫无关系。”
“……”
这一句话不轻不重,却如千层巨浪,险些将云谏活活拍死,后者满腔话语梗住心口,竟从云承超逸绝尘的脸上看出几分恶趣味来。
……这人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他分明知晓卦语的本意,却隔岸观火,看着满京城的人瞎猜两年,期间愣是憋着一声不吭?
那边云承似乎看穿了他的心声,却仍满脸无辜,自顾自地往下问道:“你知道白虎方位吗?”
他颇友善地提示道:“在西边。”
“……”
云谏的心脏跳得更疲惫了。
事关她的姻缘,眼前这神棍又卦卦精准,入道以来从未出过差错……若说他毫不在意这则卦语,一定是假的。
他想起这两年来沉沉压在心底的石头,眼下才知自己在意错了点,一时之间被冲击得发懵,甚至尝不出心绪的酸甜苦辣,只觉浑身血液的流动都凝滞了些,压根没有力气去想什么“西边”。
再同这人说话,是会伤身折寿的。
云谏惝恍转过身,只想快些离开。
但他的兄长显然不想给他一个痛快,在后面悠悠补充道:
“‘棋’也是,指的并非棋道,还需继续参悟。”
见对方不愿搭理,他又没头没尾地问了句:“这个,要吗?”
云谏麻木地回过头,发现他手里多了两个雪白的小瓷瓶。
云承:“我新炼的丹。”
云谏:“不要。”
“当真不要?”
云承又笑了:“我的独门丹方,虽无起死回生之大用,但是净心清梦还是能够的。”
净心……清梦?
他笑得古怪:“你可以不要,她呢?”
云谏:……这神棍是不是又算到了什么!
云承也不介意弟弟黑沉的脸色,悠哉起身,将那两个瓷瓶塞进他的手里。
“钟鼎声快要停了。”
云承挑起长眸往远方一看,丢下这句话,神闲气定地转身离开。
云谏立在原地,握着手里的瓷瓶半晌不动。
“云二!”
前宫远门跨出一道银白身影,带着豪爽的酒气打破他的沉思,抬臂就搭上了他的肩:“你也出来了?”
萧玳拍拍他:“走,我们一起回去!”
“不了,”云谏拂开他的手,“我要去玉堂殿看看。”
“玉堂殿?”
萧玳侧耳听了听,远方的钟鼎乐声渐渐静却飘散。
他回头应道:“也行,乐声停了,想必女席也快结束了。我们现在沿着景园小道过去,刚好赶上帮姑母张罗散场。”
二人走过幽芳荫乔,有一句没一句搭着话。
此时宴席还未散尽,行宫景园内行人寥寥,话语声的间隙中,依稀能听闻虫鸣鸟啼,还有远方……
男子的惊呼声。
“姑娘!你这是——”
二人闻声驻足,萧玳拨开一簇花枝,眼见着湖边有位青衣少年被人抵在亭柱上,他身前是道气势汹汹的娇俏身影——
珍珠裙衫红玉簪,不是黎梨又是谁?
只见小郡主一夫当关,将他严实堵进死角,话语真挚得令人发指:“我没有恶意!你可不可以敞开你的领口,让我看上一眼……”
那青衣少年捂着领子宁死不从:
“于礼不合!于礼不合!虽然姑娘你貌比天仙,声若黄莺,性子也十分直率可爱……但还是于礼不合啊!”
黎梨不高兴了,又朝前逼近了几分。
那少年缩着脖颈惊喊:“姑姑姑娘你若真要看,你你你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家中几口人啊……”
萧玳:“……”他不会当场多个妹夫吧?
云谏挥开花枝,直接大步往那边去。
萧玳反应过来,也着急忙慌朝亭子里跑,一边喊道:“迟迟别动,你又在胡闹些什么!”
他飞奔着越过云谏,跳入亭中,紧着赶着将黎梨拽到一旁:“不得逾礼,这位是沈探花!”
“沈探花?”
黎梨也不在意,甩开他道:“那又如何,我只是想看一眼……”
她还想过去,却有另一只手从后伸出,握住她的手腕,不容拒绝地将她拉向自己。
黎梨未及防范,蒙头就撞到了他的胸口上,被撞得脑子里的酒水都冒起了泡,当即懵了两息。
“看一眼什么?”她头顶有道声音在问。
云谏冷眼打量了那探花郎一圈,忍着火气,又垂眸问了一遍:
“你想看什么?”
后起的酒劲开始叫嚣,黎梨脑袋越发晕沉,只觉身前人带着熟悉的花香气,莫名叫人觉得安宁。
于是她不想动了,卸了力将额头抵在他的前襟上,摇摇晃晃道:“好晕……”
云谏这才闻到她衣裳上的酒气,默了默,叹气轻轻揽住她的肩:“又喝酒了?”
他在这边听酒鬼哼唧,萧玳在那边认真赔罪:“沈探花,今日冒犯了,我替她给你道个不是,还望你原谅……”
“没事没事,”那青衣少年心有余悸地将衣领扣子系到最顶,拱手道,“也怪我半夜在此作画,许是吓到了姑娘,怪不得她……”
二人来回致歉,就差给对方作揖到地,好生婆妈了一番。
黎梨听着身旁嗡嗡的啰嗦声,没了心思,揉着眼睛道:“困了,我想回去。”
她本想直接离开,却又舍不得这阵好闻的花香,于是扯了扯云谏的衣袖:“你送我吗?”
云谏:“当然。”
二人慢慢吞吞往亭外去。
身后的两位在这半会工夫里已然熟络起来,萧玳笑道:“沈探花好雅趣,半夜点灯作画,实乃文人风流。”
青衣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倒也谈不上风流,只是我自幼喜爱荷花,但故土气候不佳,难得观赏,眼下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如此好看的荷塘,所以才……”
萧玳想起了什么:“对了,你似乎并非京城人士?”
“对,我祖籍在苍梧……”
苍梧不是在……
刚踏出亭子的云谏脚步一顿。
身后的探花郎笑得赧然:“是大弘国土最西边的一座小城……”
……西边。
云谏站在原地,逐渐抿直唇线。
“怎么了?”黎梨跟着停住,不明所以地抬头问他。
亭外的凉风宜人,将她身上的酒气吹散了些,依稀能闻到她身上藏着浅淡的花香。
与揽星楼里二人共饮的香酒别无二致。
云谏垂下眼睫与她对视,凭空觉出些难以控制的脱力感。
他无法理解。
她身上的花香与他息息相关,他与她分享同一份青涩欢愉,有着别人无法企及的亲近。
若她真有命定姻缘,那也合该是他才对……
为什么非得有那无谓的“棋”与“虎”?
还说什么奇缘天定,难不成真的会有那么一个人,什么都不必做,只需出现在她面前,就能轻易赢了他,就能天生与她相配?
云谏想直接带她走,身体却不听使唤地回了头。
“你叫什么名字?”
他听见自己这样问。
亭内二人稍怔,那位青衣少年意识到他在同自己说话,好脾气地笑了。
“沈弈。”
云谏清楚听到了他的回答。
“我叫沈弈,‘弈棋’的‘弈’。”
少年话音清脆如棋,泠泠敲入静寂夜空。
身边的姑娘也似有所感地回过头,云谏收拢起五指,将仍乖巧卧在他掌间的细白腕子握得死紧。
好像一旦松了手,她就要随着清凉夜风,翩翩然飘向那道棋音,叫他从此再也牵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