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燃基本上每天都要骂骂世界。
至于缘由嘛,很简单,她不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
梁燃是三年前穿来的,穿来那年她20岁,是人体解剖学专业的博一新生,因为跳过几次级,再加上一些竞赛和论文的光环,所以在学校里也算有些名气。
顺利入学后,梁燃立志要把导师实验室的那群小白鼠蹂躏殆尽,大概是惹恼了小白鼠之神,开学报道的第二天,她的小电驴突然失灵直直撞到正在校内施工的推土机上,卷着铺天尘土的巨大车轮毫不留情地碾压上身,梁燃意识消失得很快,再睁眼就是在这个末世。
她穿来的时候原主已经死亡,满身鲜血地蜷缩在一处废旧大楼的角落,旁边零零散散是几个人的尸块,还有三条来自未知怪物的触手残肢。
一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女孩牢牢抱着她,因为失血过多发出无意识的低喃。
梁燃仔细听了听,大概就是“妹妹不要睡”,“坚持下去”,“总有希望的”。
那声音确实是太让人难过,梁燃虽然什么也没明白,但还是下意识答应下来,之后女孩很快就停止了呼吸。
梁燃的穿越并没有继承原主记忆,但在看了周遭事物后,还是对自己的处境有了一个惊悚但必须接受的猜想。
她努力爬到几个尸体旁,从他们背包里翻出各种未知的强效注射剂,死马当活马医往自己身上挨个注射,直到体力恢复了些,才带着饥饿踉跄地离开大楼。
那是梁燃最草木皆兵的一段回忆。
那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
也是末世的第四十九年。
梁燃晃了晃头,停止了回忆。
今夜暴风雨很大,平日到城市铁轨短短五分钟的路,梁燃足足走了十几分钟。风声呼啸卷过像是要把整个城市吞没,伞骨也被吹得簌簌作响。
到检票口了,梁燃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把眼睛凑近了刷票机。
“叮!”
“三级公民梁燃刷票中……正在检测是否有资格乘坐a级铁轨……”
十几秒后,刷脸仪出现“滴”的一声,“检测成功!”
“祝您拥有一段美好的旅程。”
大概是听到三级公民这个称呼,路过梁燃的一对七八岁双胞胎好奇地看向她。
小朋友充分展现了什么是童言无忌。
“这里也会有三级公民吗?”顶着锅盖头的小男孩歪着脑袋问,“老师说三级公民基因低劣,没资格和我们坐同一辆车呀!”
梁燃对这种问话显然有种熟能生巧的从容。
“哦我比较特殊。”
她弯下腰,露出一口整齐的大白牙,“知道几天前的b级小队寄生事件吗?”
小男孩点头:“知道呀,妈妈说水帆小队五人被蜘蛛异种寄生了,皮肤里全是小蜘蛛在爬爬爬,他们回城碰到的好几个二等民也被袭击寄生了,总之死的很惨。”
梁燃点头:“是的,我就是那个几枪爆了他们脑袋的三等公民,主城觉得我枪法绝佳,提升了我的权限,准许我与一等公民同乐啦。”
小男孩惊呼一声,下意识抱住自己的脑袋,思考两秒后,又赶紧捂紧了自己胸前代表一级公民的金色胸章芯片。
“你你你…你肯定是骗人的!下民没资格对我们开枪的,任何情况都不允许!老师说过的!”
梁燃耸肩:“你爱信不信咯。”
她哼哼两声,收起略显浮夸的笑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梁燃当然是吓小屁孩的。
那天并不存在她描述中的人,她也没有那么强大。梁燃的身体条件平庸,哪怕勤于锻炼,也没有丝毫可能与一等公民正面对抗。
就和旧世界的那些末日小说一样,这个世界的公民也分了好几等。四十年前,末世刚拉开帷幕不久,部分公民接受了研究所的基因实验,其中有十分之一的人出现了后天基因变异,身体在速度、力量等方面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增长。
这简直是这个时代最让人惊喜的一件事,于是当时所有公民都注射了基因试剂,变异的那十分之一飞速掌握了时代的话语权,称自己为一等公民,建立主城,组建执法队,创立多个异种猎杀小队。
二三等公民没资格对此有异议,因为一等公民就是身体条件优异,速度变异者可以灵敏地躲避怪物的攻击,力量变异者可以举起重剑与怪物的头比谁更硬。
他们穿过荒原,以生命为代价从不同污染区带来旧世界的东西,弥补主城极度短缺的各种资源。
这个世界最光辉的荣耀与最崇高的牺牲都属于这群人。
来这里三年了,梁燃已经彻底接受这种明文规定的众生不平等,并且逐渐习惯。
车门缓缓关闭,铁轨开始运行,梁燃伸了个懒腰,靠在窗边的扶手上。
主城压抑沉闷的种种从她眼前飞速掠过——挂在天上的三个红色月亮,被月亮浅红色的光辉笼罩的灰色街道,灰白坚固的筒子楼式居民楼,随处可见的营养剂售卖机等等。
军部庞大的黑色装甲车在轨道旁飞速驶过,有几个猎杀队成员坐在里面,低头擦拭着武器上的刺目鲜血。
许多门店学着旧世界的样子,在大门外贴着红色对联,只是这里没有繁闹的人群与耀眼的灯光,唯一的亮眼光影是中央商场的投影屏,上面用巨大无比的黑色字体写着“恭喜基因变异技术出现四十年”,屏幕右下角有个倒计时,计算着还有几时几分几秒到第四十一年。
几分钟后,梁燃若有所思地收回望向远方的视线。
她在车窗镜子里打量起自己。
梁燃已经很久没有看过自己了,刚穿来那阵她只要一睡醒就会跑去卫生间照镜子,但现在她早就不再做这种蠢事。
她如今很符合以前地球人对末世研究员的刻板印象,高挑偏瘦,黑发垂肩,皮肤因为常年在实验室带着不健康的白,一眼望过去气质有些阴郁。
总之看起来不好相处,也不太有存在感。
“叮——”
“向阳小区即将到站,请乘客做好下车准备。”
到家了。梁燃停下脑内的漫游,起身下了车。到家后,她简单冲了个澡,一边擦着半干的短发一边走进卧室,翻开桌上的日记本。
但她并没有第一时间记录自己的心情,而是从抽屉暗格里摸出一支笔,而后把笔尖与笔杆相接的地方轻轻旋转了三下。
梁燃动作刚停,笔尖处就有红光一闪而过。
这是一个十分具有隐蔽性的双用激光笔,梁燃熟练地翻到日记前一页,照向纸张右下角。
如她所料。
就和之前的几百天一样,她用无色药剂做的标记上再次出现了指印。
又私闯民宅啦。
天天监视也不嫌累。
梁燃默默吐槽了句,甩了下笔,开始在日记本上进行创作。
“今天很开心,”她埋头写道,“我在晨间新闻又听到了姐姐的名字,我感激大家还记得梁点,也感谢主城对姐姐的厚爱,让她的名字可以永垂不朽。”
“但痛苦依旧存在。”
梁燃酝酿了下情绪,落笔都用力了几分:“我总是无法抑制自己的愧疚感与怀念之情。三年了,我每时每刻都在后悔,如果没有姐姐动用指挥长权力,我根本无权进入主城学习,更没有办法进入研究所成为研究员。是我一意孤行跟随晨曦小队行动,没有帮上什么忙,还一直在拖累队伍。”
“我每天都在自省和赎罪,可我今天又做错事了。”
梁燃认真写道:“我再次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我每次难过的时候情绪都会波动很大,那时的我好像不是我了。姐姐死后,我总是希望用诋毁自己或者攻击他人的方式让旁人辱骂指责我,这会让我心里好受些。”
“我很痛苦,我每天都很痛苦。”
“我好像总在做错事。”
写完了。
梁燃拂过纸张,欣赏了会儿自己的大作。
今天她敢对小助手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以及敢去怼戳人脊梁骨的小屁孩,就是因为这个——她总有办法找补,因为她已经处于各方监视下三年。
比如主城监管部。
当年她孤身回到希望区,浑身鲜血,监管部长站在高墙上,当场命令她脱掉所有衣物检查身上伤口。
梁燃那会儿思想还完全属于现代,短时间无法理解这种指令,所以她的衣服是大庭广众之下被强行扒下来的。
梁燃后来想过这件事,其实那时对方只需要检查她手上有没有伤口就好,毕竟隐形异种只会通过手部伤口寄生人类。
但因为对方曾被她姐姐救过命,又认为姐姐的死与她有关,因此对方没有只检查她的手,一切行为都带上了强烈的羞辱与惩罚意味。
之后梁燃经历了漫长的审讯,幸运的是,主城中央对那个触手怪物虽讳莫如深但又几乎一无所知。
梁燃根据苏醒时看到的那群人的伤口大小以及残肢形状展开了猜测性叙述,最后以自己中途被吓晕做了总结。
她那时真的非常想活,毕竟她不清楚旧世界的自己情况如何,如果她已经死亡,那她在这里死掉后必定没有办法穿回原世界。
所以为了防止身份暴露,被抓去进行切片研究,梁燃被安置回家后,对房内关于原主的一切进行了填鸭式学习。
惊喜的是,模仿起来并不困难。
这个女孩的父母早早在猎杀任务中死亡,她从小与姐姐相依为命长大,外表看上去孤僻冷漠,但内心脆弱又敏感,拒绝社交也拒绝朋友,因此梁燃不需要去处理原主的人际关系。
不过原主也有很厉害的梦想,比如进入研究所、成为姐姐所在的晨曦小队的随行研究员。
但除了梁点外,没人有兴趣去了解梁燃的灵魂与理想。
正是因为这点,哪怕没有任何关于原主的记忆,梁燃也在监管部的长期监视下安定了下来——不过他们监管她倒不是怀疑她不是梁燃本人,而是质疑她为什么能活着回来,以及晨曦小队的覆灭是否与她有关——他们想在她身上挖到她自己都不清楚的东西。
此外,长期关注她的还有二等公民建立的末日共生组织。
这群人曾把提升地位的希望寄托在梁点这个性格温柔的最强基因变异者身上,梁点死后,这个组织的部分人没少编排诅咒梁燃。
新来的小助手就是基因勉强合格的二等公民,明显属于这一组织——
他们既想要她自杀谢罪,又想让她痛苦地赎罪,后来担忧这样的想法会不会显得人性缺失,于是在发现梁燃真的表现得很痛苦外,又会适当地给予一些让人动容的鼓励和关怀。
梁燃一边想,一边摩挲着手下的纸张。
她对这些很清楚。
对这些恶意都格外清楚。
而她可以清醒分辨这些恶意的原因是,她经常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觉来审视自己与周围的一切。
梁燃不是自愿穿来的,穿来的时候原主也已经死亡,她承受了原主本要面临的诸多羞辱与打压,没有义务再去继承她“该有”的愧疚与悔过。她已经莫名其妙受了很多气了,刚穿来那会儿想好好活着是真的,现在活得没有方向也是真的。
梁燃无奈地靠向椅背,把日记本翻开盖在脸上。
房间里一时只有钟表转动的滴答声,梁燃像个被时间遗忘的人,生命停滞在这个房间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两声。
梁燃看向手机,一行黑色的小字赫然在上。
【三级公民梁燃,监管部收到相关人员举报,请明天早上八点来监管大厅核实举报内容。】
是监管部发来的。
梁燃点开消息,虽然是匿名举报,但从具体内容上看,这个举报明显来自于小助手。梁燃对此已经准备妥当,当即把日记本规整地摆在了桌面上。
万事俱备,只差睡觉。
梁燃打了个哈欠,刚要起身洗漱,手机又发出一道烦人的提示音。
“滴滴——”
谁又举报我。
梁燃嘟囔了句,一边走出卧室,一边划开短信。
这次跳出的信息并不是监管部发来的。
但梁燃并没有感到开心。
看到短信内容的瞬间,梁燃脸上闲适的表情消失了,可客厅不是卧室,她不能为所欲为。
梁燃的余光扫过客厅装饰画后极具隐蔽性的摄像头,她掩饰性地咳嗽一声,表情恢复正常。
“梁燃。”
短信上写道:
“明晚十点,我们在子宫见一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