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宫,末日繁衍中心。
末日刚开始的几年,人口一直呈现断崖式负增长,几乎没有婴儿出生。因此主城中央成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建立子宫,颁布强制法令,要求所有适龄男女去子宫输入基因信息,等待配对。
就像旧世界的那句龙生龙凤生凤的俗语一样,一等公民结合生出的孩子,先天拥有高基因的概率十分高,如果父母双方基因等级都达到了a+及以上,那么他们生出高基因孩子的概率甚至接近百分之百。
末世已经运行五十多年,配置基因药剂所需的材料已经所剩无几,除了主城中央的高层现在还有机会让自己平凡的孩子后天注射变异药剂外,其余人的命运从一出生就定下了。
所以为了实现基因变异者数量的最大化,也为了最大程度的扩大先天变异者群体,目前子宫进行配对的唯一标准就是基因匹配。
梁燃是个三等公民,因此她上周匹配成功的男人也是一个三等公民。
她不认识他,也从来没有见过他。
匹配成功后,系统把男人的联系方式发给了梁燃,当时梁燃用短信尴尬地问了句好,但男人一个字都没回,梁燃猜测对方应该是回复的过程中突发重疾死了。
没想到他只是没礼貌。
不远处就是监控,梁燃没展露出情绪,她去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压惊,之后转身回到卧室。
一关上门,她就垮下脸,把拖鞋一脚踹进床底,然后对着地毯好一顿踩,厚实的隔音垫很好的把她的焦虑与烦躁隔绝在狭窄的房间内。
这几年,主城不断修订法令,把适育年龄一降再降。梁燃早就到了规定的生育年龄,但因为她穿来那天为了活命把诸多强效药剂注射进身体,身体状况一直不适合受孕。
在最近的一次身体检测中,她体内的药剂终于代谢干净。
梁燃看着手机屏幕上那言简意赅的几个破字,吐出一口浊气。她当然可以找个借口拖延几天,十几天,但无论怎么推延,问题总要面对。躲避并不可取。
“所以要怎么办呢……”
梁燃盯着手机思考起来。
事实上,从她知道这个世界有强制繁衍的法令后,就一直在思考对策——比如注射药剂让自己的身体维持在难以生育的状态,或者干脆让自己永远无法生育,但这些都没有执行的可行性。
首先研究所的药剂是严格管控的,她用了哪些全部有精准记录,其次即使她用了些手段弄到药剂,但异种研究所里的药物都是作用在异种身上的,具有强大的灭杀性以及不确定性,一旦注射,她失去的大概率不仅是生育能力。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末世已经持续五十二年,繁衍法令也颁布了三十余年,梁燃只有二十三岁,她如果是原住民,自出生起就会被这个法令笼罩,配对与繁衍成了共识,生育与存亡挂钩。
她无法表达她的不满,也不会有人帮她一起解决这个问题。
梁燃一边思索,一边趴在地毯上,艰难地用扫帚把刚踹到床底的拖鞋扒拉出来,忿忿穿回脚上。
好烦…还要找拖鞋!
卧室床头的镜子上照出了梁燃此时的表情,虽然神情焦灼,却是少有的鲜活。梁燃的余光扫到镜子,冲它呲了下牙。
世界以拳揍我,我疼的呲牙咧嘴。
梁燃苦中作乐地调侃了下自己。想了半天,最终决定明天还是先去子宫一趟。
子宫监管异常严格,梁燃还没去过内部,只是一周前在大厅提交了基因样本,明天正好实地了解一下,再找个借口打发走男人,从长计议。
第二天上午八点,梁燃先去了监管部。
主城的白天就和夜晚一样无聊,巨大的人造太阳被数千米高的高塔架起,发出亮目而刺眼的光线,虽然夜晚已经死去,但红月并没有消失,其中一个红月悬挂在主城之上,剩下两个悬于远处的荒原无人区。
这个世界原先不只有三个红月的。
五十二年前的某个夜晚,七个红月骤然降临,突兀地悬挂在世界版图区域上,引发全人类的恐慌。
其中一个月亮刚出现不久就逐渐褪去色彩,如同天狗食月般,伴随着它红色光影的逐渐消失,数不清的怪物从那个月亮上坠下,落在地面。
那一夜,那个消失的红月曾笼罩过的城市被命运按下了暂停键,哭嚎声响彻一夜,鲜血浸透大地,只有少数活在城市边缘的机警者驾车飞速驶出城市,去往其他红月区,才堪堪保住了性命。
之后的数十年里,太阳消失,人类失去自然光源,国家集齐全部科学家短时间内制造人造太阳,但危机并没有暂停,就像恐怖诞生的那夜一样,天上的红月一个个熄灭,各种超乎人类想象的异种降临地球,存活的人群不断往红月依然照耀的地区聚集,最后汇集荒原,建起高高的城墙。
现在,那些荒芜人烟的被怪物侵占的地区被称为红月区,也就是污染区,城墙内被叫做希望区,分为主城与外城两部分。
而人类历史翻开新历程的那天是新历第一天。
也叫做降临日。
当然这些都与梁燃今日行程无关,她今天要做的事情早就排得满满当当——
先去监管部消掉举报信息,再去实验室观察昨天异种心脏的情况,最后去子宫和她从未谋面的男人聊聊生育这件事。
想到这儿,梁燃下意识打了个寒战。
她赶紧拍了一下脑袋,以示先把晚上的安排忘掉。
到中央大楼了,梁燃轻车熟路地往大厅走去,过门时,有个穿着制服的棕发灰眼的男生拦住了她,男生先是扫描了她的眼睛,而后示意她稍等。
“三等公民梁燃,”男生一边看系统传给他的数据,一边念道,“昨日有条举报记录尚未消除,已经提交申请八点前往核实,根据你以往的记录来看……”
念到这里,男生的声音突然诡异地停顿了一下。
他抬起头震惊地看了梁燃一眼,原本坚定的声音都变小了:
“这是您你第七千四百二十九条举报信息……”
梁燃坦然自若,甚至指责了对方一下:“大惊小怪。”
“我今年没怎么被举报啊,只有三百多条,不信你仔细看。”
“啊……”
男生不知道做什么反应了,他总觉得梁燃这句话好像是想讨个表扬,但他又觉得不会存在这么不要脸的人类。
他转移话题:“让我们先检查下手。”
男生飞速确定梁燃的双手没有任何伤口后,侧过身子放行。
“你快走吧。”
梁燃“嗯”了声,越过男生,径直上了电梯。
因为怪物寄生后的人类会产生未知磁场干扰机器判断,无论怎么检测都是没有问题,所以用仪器检测手部是否有伤口的方法并不可靠。
目前人类判断异种寄生的方法仍是最简单的肉眼观察。
很麻烦,但也没有办法。
叮——
监管部在四楼,电梯门一打开,梁燃就被闹哄哄的声音吵到。
一个戴着一等公民胸牌的男人正在拍着桌子大声嚷嚷,“你就说能不能办吧!我弟弟不就是回城途中污染了几个二等民吗?”
嗓门变异者?
梁燃好奇地看向男人。
男人愤怒的声音仍在加大,他不耐烦地看了眼举报信息,手指摁在桌子上一点一点的:
“他都已经死了!他的小队已经为人类牺牲了!死后还要被那群垃圾举报,你们是想他合不上眼吗?!”
对面的员工焦头烂额地搓着手:“抱歉抱歉,您稍等,我们也对水帆小队的情况非常痛心…我先看看举报内容…”
说罢员工举起了手里的显示屏,小声念道:“举报原因:污染无辜公民。”
“水帆小队在回主城的途中,遇到了我去外城办事的姐姐,他们要求我姐姐找清水给他们清理身上的鲜血。”
“我的姐姐靠近了他们,她的手指被划破了,她被蜘蛛寄生了,她死的时候血液里都是米粒大小的黑色蜘蛛……我的姐姐是二等公民,曾在研究所工作,她也为人类做出了贡献。”
梁燃偏了下头。
她知道这个举报信息来自谁了,毕竟她前一个助手曾跟她讲过自己的妹妹,是个可爱的有些冲动的小女孩,现在看来,她那死去的助手说得确实没错。
听了员工小声念叨的话,男人顿时更加暴躁,他大力砸了下桌子,砰的一声巨响,刚才还闹哄哄的部门大厅瞬间安静下来。
男人面前的木质桌子上出现了一个清晰的指印。
愤怒让他的面部都扭曲起来:“你们到底有没有脑子?我弟弟当时也被寄生了!不是他让那个下民找水的,是他身体里的异种!他是无辜的!”
梁燃打量着男人,这时有个装扮考究的女人发现了她,向梁燃快步走来:“我刚才在处理工作,举报内容我已经看到了,我们今天还是走照常流程。”
“好的。”
干练女人胸前挂着自己的名牌,一等公民,姚音希。
她明显在监管部有着较高的职级,她一出现,那个正被男人针对的小员工就小声问了声好,女人摆了摆手,转身带着梁燃往里面的房间走去。
因为监管部部长与梁点的过命交情,梁燃的所有举报都会越无数级直接传到部长手里,那人不想错过任何可以揭穿梁燃是害死梁点直接元凶的可能性。
而姚音希身为部长助理,一直负责处理梁燃的举报信息。
进入房间后,姚音希从书架最末的位置抽出一张纸,她拿着纸在梁燃对面坐下:“有人说你侮辱梁点前指挥长,是吗?”
梁燃垂下眸,选择了一言不发。
她相信她昨夜刚写完的日记此时已经拍到姚音希的手机上,多说无益,此刻她不用进行任何解释。
如梁燃所料,姚音希轻叹了口气。
“又是这样。”
她们类似的对话已经在最近的一年里重复了很多遍。
“你或许该去看看心理医生…”姚音希的声音放轻了些,“我是说,许多研究员的精神状态都不太好,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介绍。”
梁燃摇头:“不用了,谢谢。”
“好,那我这边没什么问题了,你可以走了。”姚音希低头在文件上写了几个字,示意梁燃自行离开。
梁燃没有犹豫地站起身,她面无表情地拉开门,走向不远处的电梯。
任谁看到此时的梁燃都不会猜到她正在心底里小声夸自己。
压抑太久容易憋死。
梁燃前两年完全按照原主冷漠压抑的性格在生活,后来发现再这样下去真的要崩溃了,就试探性地往其他方向偏了偏——比如因为压抑过头所以会偶尔攻击人,比如攻击别人的目的是想要惩罚自己——从效果来看,她这两个小小的自由发挥没出现什么问题。
梁燃等电梯的时候,那个男人仍在她身后不远处咆哮。
就像她实验室的助手都是二等公民一样,监管部的员工也基本都是二等公民,做的是服务行业。
那个员工明显是有些共情死去的同等级公民的,虽然害怕,但还在嗫嚅着拖延,并没有立刻消除相关举报信息。
梁燃思考几秒,转过了身。
“你知道吗?”
男人此时正在对着员工发脾气,完全没注意到梁燃是在跟他说话。
梁燃走上前,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重复道:“这位先生您知道吗?”
男人的情绪突然被梁燃的动作打断,他梗了下,不耐地转过脸:“你说什么?”
“从您弟弟的伤口来看,他是在进入希望区前的两天被感染的,准确来说,是三十到三十二个小时,”梁燃认真说道,“而根据相关监控显示,您的弟弟进入外城后,不到两个小时就污染了五个人,无一例外不是二等公民。”
“根据研究所记载,寄生类蜘蛛种完全控制人体大脑的时间是四十个小时,所以他进城的时候是清醒的,甚至还用了些手段把城门的检测者给支开了。”
“您的弟弟好像是个垃圾啊。”
说到这儿,梁燃没给男人反应的时间,又指向自己的胸牌:“众所周知,外城是三等公民的居住地,若非工作,二等公民很少去那里,所以为什么您弟弟找来帮忙的五人,恰好都是二等公民呢?”
因为他觉得三等公民连垫背都不配呀。
男人听懂了梁燃的弦外之音,他先是略显慌张地看了周围一眼,又试图用暴怒来掩饰住自己的心虚。
但男人的唾沫星子并没有喷在梁燃身上,姚音希走了上来。
她回忆着刚才梁燃在言语上突然爆发的攻击性,忽然有些心疼——
这三年来,一直是她在负责分析梁燃的日记,她没有看出这个女孩隐瞒了什么。
她自认现在的自己是世界上最了解梁燃内心的人,她比谁都清楚梁燃偶尔爆发出的攻击性已然属于一种精神疾病,目的只是想让对方攻击自己,用来实现一种姐姐死去后的自我惩罚。
也不知道梁燃现在是不是又想起了姐姐,她每天到底是有多伤心…
注意到姚音希的视线,梁燃有些莫名其妙,总觉得对方的目光很是诡异。
梁燃把手缩进袖子里,偷偷搓了搓手指。
她反复回味刚才怼人的全部细节。
最后得出结论——
骂爽了就会心情好,心情好了就会身体好,身体好了就会活得久。
所以今天也强身健体了。
想到这儿,梁燃自顾自地点了下头。
就奖励自己多解剖两个小异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