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 第四十一章

这世上可能真有算无遗策的神将, 在精心谋划下,无论是开战时机、开战地点、敌我双方的人数、兵种、阵型都能算得精妙无比。

但种师中还做不到,赵鹿鸣就更做不到。

因为敌方主将是个非常警觉的人。

完颜娄室交战前对这个陷阱并无察觉, 但他的谨慎已打破了宋军一些预想的安排。

比如说这山谷原是个山谷, 现在因为降水和升温,变成了一个大沼泽。如果完颜娄室能将主力也带进山谷里休息, 那待宋军这边几面伏军一起杀出,山谷里拥挤的士兵无法立刻结成阵型,那宋军就可以大杀特杀。

又比如完颜娄室如果谨慎一点, 前军不停留, 直接离开山谷, 宋军也可以待前军走过后,再一起杀出,将金军一截两段, 使其首尾不能相顾。

但完颜娄室前军在此停留是停留了,却不令中军进山谷,他甚至还下令多派了些斥候往四面去探查。

种师中就等不下去了。

毕竟待女真斥候看到那些藏在山背面的宋军,分分钟就立刻露馅了。

有人展开赤帜, 如燃烧的天空!

伴随战旗铺开,号角声, 金钲声, 喊杀声, 四面群山一起向着这座小小的山谷压了下来!

完颜娄室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他冷峻的面容几乎没有任何波澜, 与这片刻之前一样平静。

“着三个十夫长向前探路,走到泥没过马小腿一半的地方就回来。”他先下了这样一道命令。

“是!”

泥潭一样的山谷,山民原走熟了的路已经在烂泥与积水里看不见了, 他的骑兵不能在这样的地方展开战斗。但宋军步兵想在这样糟烂的地形里与他们战斗也非容易之事。

因此他必须派出几十个骑兵作斥候,快速找出一条适合金军进攻或者防守的道路,并且将它转变为己方的天然阵线。

那三个十夫长得了令,立刻一边用女真语高呼着自己的骑兵,一边向着马儿跑了过去。

“令乌鲁完领其谋克向西山坡去,”完颜娄室还在继续发布命令,“蒲剌束领其谋克拒东山。”

“是!”

“是!”

“着甲。”

“是!”

山坡上的种师中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战场,就非常感慨。

“帝姬曾言完颜活女勇悍,世间少有,今日我见其父用兵,才是真正难得一见的良将啊!”

金军开始有一些意料之中的骚乱,但在主帅的一道道命令下,很快就各安其职,变得井然有序起来。甚至就连契丹人的怨怼也在一道道命令下暂时失去了声音与目光。

女真人跋扈,可当他们遭遇了伏击,生死存亡于一线时,那些野蛮的,凶狠的,脏兮兮的女真人忽然就变得非常可靠。

比如大家行军时都不着甲,开战时是要先穿甲的。但都统要求有人抢占山头,一丝一毫也不能耽搁,那怎么办呢?

那两个被叫到的谋克领着女真士兵,背着弓箭大踏步奔着山坡上去了,宋军士兵刚露头,一个女真弓手停下脚步,弯弓搭箭,那宋兵立刻就当头吃了一箭,跌到山后面去。

“好箭法!”有西军士兵咬牙切齿地在那嚷。

“好宋狗!”女真士兵里也有人骂了回去。

但女真人的第二箭,第三箭就没那么幸运了,西军士兵是以逸待劳,全穿了札甲,箭矢扎在甲上,杀伤力就大打折扣。

第四箭又是从一位女真勇士手中射出的,这人不如第一个有百步穿杨的技艺,但他身材魁梧,一箭出去,竟结结实实穿透了那人的札甲,给他也掀翻到山坡下去,生死不知。

等到第五箭,第六箭时,居高临下的宋军士兵也站好位置。

“神臂弓!”神臂弓营指使高呼一声。

弓手高声应和。

神臂弓,偏架弩,弓身三尺三,但并不如寻常机弩一般水平展开,而是竖起弩臂,以镫距地式张开。

然后悬而不发。

女真人奔着山坡上爬,越爬越多,而后是穿了甲的仆从军,就在他们快要将这山头占住时,指使又高呼一声:

“射!”

一道道流星奔着山坡就砸了下去,溅起一蓬蓬的血花!

种师中的牙旗在高处,见此情景后,有几面小旗就晃了晃,紧接着四面的号角就换成了战鼓。

“宋狗要下山了!”有人在大声喊。

“都统!”一个接一个的骑兵跑回来,“这山谷四面泥泞,快成了个泽地!见不到路!”

完颜娄室自他们座下每一匹战马的小腿上看过去,忽然指着一个骑兵,“你走的是哪一条路?”

骑兵吃了一惊,“我在麻产往东处走过,也不曾见到路!”

他虽这么说,但一边说一边低头往马腿上看过去,所有人也都如此这般,一见了,大家就悟了——这些在山谷里往四面跑的马匹腿上都有高高低低的泥渍,可见是趟过泥水的,但只有这匹马最浅。

完颜娄室紧了紧自己的束袖,“活女,你领我的谋克,去占住这条路。”

战鼓声越来越响,泥土里泛起的血腥味也越来越重,有殷红的鲜血自山坡蜿蜒而下,汩汩如溪流,有士兵也从山坡滚下去,最后脸朝下栽进鲜红的溪流中,并汇聚成它的一部分。

战鼓声意味着宋军的重甲兵已经出来了,他们当然也不往山谷里进入,而只是与金军争抢起那两个山头。

宋军的数量比金军要多,铠甲武器更整齐完备,精力更加饱满,称得上居高临下的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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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很快锁定了那两个山头,阵型密集地围了上去,有还未将铠甲穿得十分妥帖的渤海士兵冲过来,被种家军一重斧就砍翻了。

山头上金军似乎有了一阵轻微的骚动,但完颜娄室像是没看到它们,完颜活女也没有看见。

完颜娄室吩咐了这个新任务,完颜活女就目不转睛地去执行这个新任务,领着一队谋克奔着那个被泥泞掩盖住的方向去了。

居高临下注视战场的小种相公就叹气了。

“此人心志坚忍,平生罕见哪!”

“那有一条硬土路,我是知道的,”赵鹿鸣说,“只是没想到他能将它找出来,还这么快。”

不仅这么快,而且一旦找到这条路后,完颜娄室就立刻将侧重点放上去了。

宋军包围了他们,但宋军也无法穿着重甲在泥淖里和他们近身搏击,要么用大量弓弩,要么就得找一条硬路,这是双方都能看得清楚的事。

这条路宋军早就知道,现在会给他们吗?

宋军此时仍然是按部就班地围攻山头,并且进展得很不错。只要占据了两个山头,有神臂弓在,金军的伤亡将比眼下惨重得多。

完颜娄室很努力,但大宋这边也是形势一片大好。

赵鹿鸣看向小种相公。

小种相公雪白的眉毛死皱着。

“终须得试一试他们的轻重。”她说。

小种相公的眉毛还是死皱着,但终于点了点头。

号称大宋最精锐的西军,还是西军中的种家军,对上疲惫且被伏击的金军。

伏击、全甲、以逸待劳、居高临下,这些标签一个叠一个,每多一个,他们的优势就多一分,胜算也多一分。但战争不是数学游戏,所有纸面上的计算最终都会落到肉眼可见的战局上。

山谷外等待伏击的西军士兵的士气是很高的,甚至可以称得上焦躁,得了令就大踏步地从山谷外那条硬路跑进,待见到当头的女真人时,立刻一枪就掷了过去。

女真人头一偏,长枪就钉在硬地里,枪尾嗡嗡响个不停,可见用了多大的力气。

在那个性子很急,胆子也很大的宋军士兵冲上去准备夺回自己的长枪时,他看到那个女真人拔起了枪。

完颜活女握住了蜡木杆,将它自硬地里拔出,蜡木杆就在半空中转了一个枪花,像是划过了一个让人看不清的字。

有箭矢擦过枪杆,发出了一声声清鸣。

而后那支缨子已经褪色的长枪就笔直向着它的主人飞了回去,并且贯穿了他。

西军士兵惊呆了。

但是三通鼓已经敲响,他们来不及多打量就冲上去,与女真人撞在一起。

血肉飞溅。

小种相公的眉毛依旧是死紧的。

现在赵鹿鸣的眉毛也死紧了。

种家军的“轻重”试出来了。

这场交战倒不像当初种家军暴打茶商黑恶势力,那时候她在晨光下见了狼藉的战场,见了种家军的战士威风凛凛站在山坡上,她就觉得要在当世的军队里找个榜样,那就得是种家军。

顽强地被打。

完颜活女看着又挂彩了,但他很明显是个没啥痛感的人,依旧站在女真人的最前线上,不仅给冲锋过来的种家军打回去了,而且还脚步不停,刀刀见血地继续向前,硬是要在山谷里杀出一条路去!

种家军就不让,硬着头皮在那里扛,两边杀得人头滚滚,血雾弥漫。

小种相公眉头就没松过,“再遣一营……击鼓!”

“啊呀!”种十五郎突然就惊叫一声,自叔父身边蹦起来,一溜烟地跑了。

赵鹿鸣就也吓了一跳,遥遥地看他背影,“这是怎么了!”

第四通鼓响彻在山谷间,厚重,威严,与将要向西的金乌交相辉映,令人心生肃然。

这一定是不寻常的一通鼓,催促大宋的士兵为了家国山河,奋勇杀敌。他们听了这样一通鼓,必然也会激愤咆哮,更加无所畏惧地投身战斗!

——至少金军听了敌方的鼓声后,是可以做出这些合情合理的预估的。

但在第四通鼓敲过后,两座山头的金军突然发现,倾泻在他们头顶,如同阎罗降临的神臂弓突然失去了声响。

完颜活女在一刀砍死一个士兵后,也略有些惊讶地看到,对面的宋军似乎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几步。

现在他也眉头紧皱,脚步暂时停下来,想看看第四通鼓意味着什么?

“咱们放了三通箭,”神臂弓营的士兵交头接耳,“对得起官家了。”

“是不是该放赏了?”完颜活女面前的士兵也在交头接耳,“这是第几通鼓了?”

“怎么还没放赏?”

这声音先是窃窃私语,但迅速转为了大声密谋。

山谷上下,到处都是这样迷惑的宋军士兵,他们浑身都是血,额头上还有没消除的青筋,牙齿间都是紧咬时泛出的血沫。

但他们的杀气与斗志像是按下了暂停键。

直到有个少年在更高处大声叫喊:

“有的是钱!先赊一轮!”

随着他的叫喊声,有金灿灿、明晃晃、轻柔鲜艳的各种财物,自高处洒落,那彩绢像一道彩虹,在山间飘出了极美的弧光,落进西军士兵们的瞳孔中。

“有钱!”他们这样复述道,然后再一次用力举高了手里的重斧,“狗金人!今日让你们吃爷爷一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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