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宗弼急匆匆地闯进自己兄长的帐篷。
他年纪尚轻, 还不能极好地隐藏住情绪,况且事是他极欢喜的事,面对的又是自己的兄长, 那就更不必隐藏了。
“宋廷来使!”他嚷道, “灵鹿公主将要回京了!”
完颜宗望放下手中的佛珠, 抬眼望了他一眼。
“你很欢喜。”他说。
完颜宗弼脸上绽开了一个笑容, “阿兄, 我怎么能不欢喜?莫说是我,天下间哪个男子不想迎娶这样的妻子?”
什么样的妻子?
她年轻貌美,出身高贵, 性情柔顺,沉静贞洁。除此之外, 她还能带来一大笔嫁妆, 三个镇的嫁妆!太原、河间、中山!外加三个世袭猛安,白捡的!
消息传到上京去, 多少人眼红完颜宗弼!尤其是都勃极烈几个皇子的母亲,在后宫里是大大发了一顿脾气, 不明白这样的嫁妆为什么不能给自己儿子,却便宜了太祖皇帝的那个小子。
又哭又闹,大吵大闹,简直令都勃极烈招架不住。
至于是不是真心爱重, 这超出女真人的理解范围了,反正娶回来当正妻,生几个崽子挑大个儿的当继承人,差不多也就是女真人所能理解的“爱”了。
完颜宗望忽然说,“忻州过来的战报,你还没看。”
他弟弟脸上那些还带着稚气的笑容忽然就消失了, 那个手舞足蹈的年轻人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谨慎而警惕的年轻将领。
完颜娄室最后一次大规模进攻因为被宋军埋伏而被迫撤退,失败了。
损失不算很大,但也不小,女真人只有那么多,一次死上个四五百已经很触目,尤其完颜活女还战死了。
或许种师中在其中出谋划策,排兵布阵的功劳更大些,但西线自从朝真帝姬到达太原后,再无寸进之功,这也是明明白白的。
完颜宗弼看过战报后就不言语,在那琢磨。
“你想到了什么?”他哥问道。
“或许她失望至极,”完颜宗弼说,“我若有这样的父兄,我就不再视他们为我的血亲;我若有这样的同袍,我就不再视他们为我的同袍。”
“你会投敌?”
完颜宗弼抬起眼,“若他们欺我辱我至此,我会投奔我的敌人,有朝一日,我还要领着敌人的军队前来,踏破故乡的城池,看他们恐惧哭泣的丑态。”
这话说得杀气腾腾,兄长听了就乐了。
“你认为她是这样的人。”
“她有这般本事,怎么会甘心受父兄的欺辱?”完颜宗弼言之凿凿,“她见了我的礼物,一定知道这世上只有我大金男儿才能保护她……”
完颜宗望的眼帘垂下。
她若是不需要你保护呢?
但他没这么问出来,因为正常的女真男人会很天真地反问,“这世上哪有不需要男人保护的女子呢?”
这话平时说来也不算错,完颜宗望想,但这位公主显然不是这种柔顺的性情,她会束手就擒,被带回京城另嫁金人,说起来也是有些反常的。
得小心点。
“过几日你要去汴京迎亲,”他说,“你须得内着细甲。”
愚蠢的弟弟发出了一声嗤笑。
完颜宗望抡起佛珠就砸在他的脑壳上。
“还有!”他声音严厉地说道,“你要约束手下亲兵言行,万不可惹出事端!”
比起热热闹闹的金军大营,康王府门前就很冷清。
赵构被关了禁闭,成了汴京城中众说纷纭那个人,有人觉得他哗众取宠,有人觉得他居心叵测——李纲都出来辟谣了,你哭太庙,是膈应谁呢!
还有官家要朝真帝姬和亲的消息,这也完全是无稽之谈嘛!现在汴京城在第一波群情激奋后,陷入了短暂的平静中。
谁都不愿意相信官家会做出这样的事,虽然官家没有公开辟谣,但李相公这样坚定的主战派都说不会有这种事,大家自然乐意相信。
但朝真帝姬入城的事瞒不住大家,消息还是很快传开了。
九殿下正坐在书房里皱眉不语,想着这件事时,有急匆匆的脚步传了进来。
这次赶过来的不是兴高采烈的未婚夫,而是心急如焚的未婚夫。
曹溶身上的伤还没好,走起路还有些跛,走到书房前的时候,喘得很重,像是背了许多不能背负起的重担。内侍将他迎进书房时,他的脸色也是如此——称不上白皙,而是透着有些可怕的青灰。
赵构就叹了一口气,赶紧起身,示意内侍将他扶住,好好地在椅子上坐下。
但曹二十五郎挣脱了那个内侍,而是略有些踉跄地上前一步。
“殿下,臣听闻帝姬已经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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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是有这样的传闻。”赵构说。
“金人未去,帝姬此时归京,岂不是羊入虎口?”
禁中可以称之为虎口,赵构想,这个倒是不错。
少年亲王沉吟着没有说话,曹溶就更加焦急了,“求殿下指一条明路,臣如何能解救帝姬?!”
他原本是极清越的少年音,被打伤后再高烧些时日,嗓音就沙哑破碎得不成样子,与他的样貌倒是极契合,几乎看不出被官家夸赞“人样子”时的美貌。
赵构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
“二十五郎,你不要急。”
“臣怎能不急?臣——”
“你从来不认识我这个妹妹。”赵构说。
这话说得突兀,曹二十五郎就惊讶住了。
“臣,臣与帝姬……自幼相识,书信往来……”
后面应该还有一些情投意合之类的话,但他到底是个有些腼腆羞涩的贵公子,就说不出来了,再想一想而今的境地,就低了头。
“你见过她,不算认识她,你与她说过话,也不算认识她,”赵构说,“你与她书信来往,互相送些小儿女的信物,你还是不认识她。”
“……殿下?”
九殿下拍一拍他肩膀,“总之,你不要急,我这个妹妹是最有心机的。”
“帝姬再聪慧,依旧是个女子,”曹溶说道,“父兄礼法都能压她,却无人护着她。”
心中还在琢磨自己妹妹孤身回京,到底要走哪一步棋的赵构忽然愣住了。
他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个人。
“她若是真能与你长久为伴,是她的福气。”他说,“你放心吧,金人要的是三镇,官家不敢不给,可他只要点一点头,就再不能发嫁我的妹妹了。”
禁中的后宫此时还没开始搬迁。
有点古怪,在太上皇躺在床榻上,噙着眼泪指着儿子,父子俩玩起大宋特供的三辞三让绝天下之谤游戏后,太上皇是升级了,那他的妃嫔也该跟着升级变成太妃。
太妃该有太妃的去处,尤其太上皇平生最爱盖宫殿,无论是延福宫还是艮岳都装了不少妃子,那就该将禁中清理出来给官家的妃嫔住。
但太上皇没工夫理这事儿,官家也没工夫理这事儿,甚至主战派主和派天天在朝堂上撕成一团,谏官们都没工夫理后宫那些人,于是太妃们就只能继续住禁中。
现在倒是很方便了,一群太妃和帝姬们都住禁中,官家就能理直气壮地将朝真帝姬也送到禁中。
依旧是住在韦氏的宫中,依旧是偏殿那个小屋子,但比之前更清冷了些,因为谁都不敢过来瞧她。
就连官家都不敢过来瞧她。
帝姬自己倒是过了几天的好日子。
一日三餐再加几顿点心都是极好的,宫女拿了菜名册子给她挑,春天的笋啊,嫩芽啊,还有河水开冻,里面那一尾尾的鱼虾啊,想吃什么都有。只要她吃得下去,宫中倾其所有地请她吃。
生怕她绝食。
又给她抬来许多的奇珍异宝,告诉她这些都是她的嫁妆,让她看一看,高兴高兴。
蝉翼般轻薄的纱,河水般柔和的绸,月光般光滑绚烂的缎子,还有玳瑁宝石镶嵌的梳妆台,三尺多高的大珊瑚,冰一样剔透的玉雕。
她坐在这一堆珠光宝气中,倒是困倦得很。
春日里,风也柔和,鸟儿又在窗外鸣叫,她倚在榻上,昏昏沉沉的就要睡着。
王穿云忽然走过来,“帝姬就要被卖掉了,怎么睡得着?”
帝姬一下子坐起来了,有些不高兴地揉眼睛。
“我能做的都做了,”她说,“现在怎么不能休息一下?”
王穿云就睁大眼睛,刚想说什么,帝姬竖起一根手指,“嘘。”
窗外的鸟儿静了一会儿,有脚步声过去,鸟儿们又继续鸣唱起来。
风平浪静的一天。
汴京城中人来人往,金人还在不远处,可已经有人觉得战争已经远去了。
那就又可以过起汴京人的日子,比如说鄙薄一下街上那些有北地口音的人。
自从开战以来,汴京城已经浑然不像个样子啦!西边来的,北边来的,那些脏兮兮的家伙一看就知道是外边扎营的贼配军,一点也没有禁军风流倜傥的好模样。
不过其中有几个武将虽然口音是北边的,但出手倒是很大方,这就让界身巷里接待他们的贩子有了些好脸色。
“几位是准备换银钱,还是运东西呢?”
三个长得很成熟,看不出年纪的北方人互相看一眼,“我们听说这里消息灵,人脉广,想请足下帮我们引见一个人。”
“什么人?”
“他是个太学生,”赵俨说,“叫陈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