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卫民越想越兴奋,把自己所感悟到的,赶紧告诉了康术德。
很想跟师父就海外中餐的经营讨教一二,看看自己考虑的思路对不对,有没有误区。
这让康术德相当惊讶。
他也没想到宁卫民的脑子转动的如此快,思维能跳跃这么大的距离。
居然一下子就能从国内跳到海外去,从一个餐厅的经营还上升到世界性餐饮格局了。
但老爷子为人持重,对不了解的事儿,也不愿轻易下断言。
他很认真的想了想,也只能这么跟宁卫民说。
“我可没去过外国,自然不清楚外头是不是真像你说的这个样子。我年轻那会儿,听宋先生跟隔壁的江先生倒是闲谈过海外的一些事儿。好像中餐在海外很吃得开的样子,不论是美利坚,欧罗巴,又或是东洋扶桑,都是中餐馆林立。而且据说有口味极好的馆子。”
“国父当年也曾说过,‘我国近代文明进化,事事皆落人之后,唯饮食一道之进步,至今尚为文明各国所不及。’所以实际情况到底是不是如你所说,海外连一家正宗口味的中餐馆都难找,这是我存疑的地方。”
“不过话说回来了,在海外经营中餐厅,困难也是毋庸置疑的。除了缺少调味料和食材,最大的问题怕是缺少专业厨师啊。而且没了文化氛围,海外中餐就是无根之水。好的厨师跟不上,又着急挣块钱。迎合外国人,弄出什么李鸿章杂碎,和左宗棠鸡,这样的怪胎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姑且就暂从你说的这两道菜做法分析一下吧。这道左宗棠鸡压根就不是中餐。过油炸了加甜酱汁的方法,明显是假借个中餐之名而已。这就代表了当地人最喜欢的常见口味。炒杂碎倒是中餐做法。乱炒这么一堆东西,虽然是没章法,可优点是快,而且花里胡哨的挺唬人。”
“其实这就跟咱们过年,孩子最爱的“杂拌儿”似的,既有不意中发现喜爱食材的惊喜感。也能迎合人“花小钱办大事儿”的心理。各种各样都掺和在一起了嘛。大概是外国人就是觉得吃了这道菜,就等于吃了中餐所有的炒菜,也就容易获得满足感。”
“反正在我看来,这两道菜都具有‘小吃’的特点。烹饪简单,直白明了,不用等候,价钱也不贵。而且口味恒定,这些都应该是受外国人欢迎的原因。但也正是因为太浅白,毫无技术含量。咱们的国人才不会喜欢。”
“这都与口味无关了。你想啊,这两样都是随便扒拉个脑袋,咱们的人上手就会做的玩意,谁愿意花钱吃啊?所以如果外面的情况真要如同你说的似的。我就认为中餐在海外还是大有可为。”
“因为环境、服务、装修、摆设是好学的。可烹饪的方法和技艺难学啊。咱们学他们不但能学到位,甚至能青出于蓝。事实上,对照外国人流行的假中餐。把中餐西化。咱们做假西餐,把西餐中用可要高级得多了。连外国人都喜欢吃呢。”
宁卫民听到这儿,知道到关键处了。
赶紧支棱起耳朵,还将了老爷子一军。
“老爷子,我洗耳恭听您的高见。不过空口无凭,您最好能来点实际的。”
然而对此,康术德却一点也不感为难,仅仅淡然一笑。
“实际的?那太容易了。你大概是想不到的,我当年去起士林的这顿饭还有下半段儿呢。那就是你要的实际例子。我们那次起士林之行,并非只是单纯去开了一次洋荤。尤其是吃了个透心儿凉的李立,他是最有想法的。”
“啊?还有下半段?”宁卫民又懵了。
“李立?就点了仨德意志的那位爷?他能有什么想法?”
“哈哈,那你还真小瞧了他了。我这个朋友是缺点不少,老想占便宜,爱投机取巧。可有一说一,他的头脑是绝顶聪明的,其实你有些地方就和他很像。”
康术德捋了捋胡子,作为刚才宁卫民将他军的回敬,他也拿宁卫民打趣了一番,这才说了下文。
敢情李立在京城票戏已久,却连个正经的师承也没混上。
真正唱戏的老板,哪位都不收他,大概是觉得他嗓子有限,又吃不了苦。
而且人太有主意,不安分。
混得时间久了,新鲜劲儿一过,就连李立自己也觉出不是事儿来了。
且不说真下了海,以他的条件未必就能挣来金山银海。
就是得了这戏子的身份,要再想进大宅门找他爸爸和几个朋友也不方便了。
因为大宅门是不能有戏子亲戚的,更不愿意有戏子成天没事来登门走动。
所以他一直在寻思将来干点什么。
结果正是这趟起士林之行,给了他莫大触动,甚至可以说大大的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回到京城过了没多久,也就仨月,李立就成了“李记”酒铺的老板。
门脸也很小,哪怕刻意去找,一个不留神兴许也能错过去。
不同寻常之处,是颇有起士林之风,不是京城人所熟悉的“大酒缸”路数。
铺子外面他做了个洋花铸铁的幌子,吊着个酒葫芦。
让常去就酒馆的主儿看着就新鲜。
铺子里全是小桌,上面铺着补花桌布。
这别说大酒缸了,也绝对比起士林高级,起士林充其量不过是白桌布。
李立用的桌布都是带补花的,全是他的妈和姐姐给做的。
桌上也明码标价地搁着一份nu,里边分类标着二锅头、衡水老白干、竹叶青、拌豆腐丝、开花豆、花生米,也标着荷兰水和烂肉面。
荷兰水是东边冷饮店里的,烂肉面是胡同里头的小面馆的。
但凡有人点,只要隔着门嚷一声,那边就给送过来了。
另外,李立跟老舍笔下《茶馆》里的掌柜一样,还请了个烫着飞机头的女招待。
那女招待穿着带花边的白围裙,用盘子托着酒壶,而不是端着,花蝴蝶似的在铺子里飞。
就这小酒铺,那叫一个火!
开业没多久,就把其他的酒铺生意都给比下去了。
可别的小酒铺看着眼红吧,却偏偏又学不了他这个路数。
因为人家没去过起士林啊,一是摸不透其中的章法,看着他怪招迭出眼晕得慌。
二是琢磨着要照他这个路数硬改,也都怕把自己老主顾丢了。
于是很长一段时间,李记酒铺都是一枝独秀。
颇受东单东四一些公司小职员和衙门里一些小文员的青睐。
就连宋先生也饶有兴趣的光顾过几次,还教会了李立做日本的玉子烧当下酒菜。
尽管很快就“七七事变”了,北平沦陷,小酒铺无处进货,很快就关张了。
可就靠这这差不多两年的红火买卖,李立攒下了一笔钱,又转而拿这钱去学了开汽车。
如此,他才成了马家孙少爷的司机。
不过,即便成了司机,尝过了洋派儿好处的李立也没对做买卖死心。
因为经常开车送马家孙少爷出去,又能言善道。
他不但跟马家孙少爷,混得关系越来越好,见识过的大场面也多了。
1938年的时候,他居然说动了马家少爷和北平市长家的千金余小姐,以及马家花园房客江先生家的四小姐,共同出资六千大洋给他开餐馆。
然后,他就在旧东安市场的丹桂商场与南花园之间,又开了一个较为正式的小餐馆,取名吉士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