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很快进入8月,如火如荼的书市,客流不但未见减少,反而随着气温还在继续攀高。
最高客流量已经逼近单日十四万人次。
而考虑到坛宫北神厨宴会厅即将开业在即,必将再给天坛园方增加不少工作。
再加上书市忙和了这么久,天坛园方的职工多少会有些身心疲惫的倦怠感觉。
于是宁卫民就建议天坛园方不妨给基层职工来一针强心针,也让大家振奋一下。
这主意,可谓正中园长的下怀。
看到公园的账目上,如今天天日进斗金,早就心疼自己职工的园长,根本没有迟疑就痛快答应了。
如此也就有了以下的一幕……
1984年8月6日,天坛公园月季园。
一个端着茶水缸子,身穿劳动布工作服的中年人,悠闲自得地走进了绿化组的地盘。
然后在一大片的花卉中站定,就冲着正埋头苦干,四脖子汗流的小二十个工人喊了一嗓子。
“哎哎,有个事儿临时通知啊!大家都听着,今天闭园后,大家先别急着走啊……”
没想到,顿时怨声载道。
“我说何组长,上头又派下什么差了?瞧这大热天的,还真是不知民间疾苦,够能使唤人啊……”
“哎哟,您真是会掐钟点儿啊,这都下午五点多了,顶多一个钟头就要下班了。这还临时通知给我们加活啊……
“就是,我都跟人说好了,晚上七点的电影呢。得,这回对象都用不着见面,直接就得吹灯拔蜡……”
“我说组长大人哎,您也心疼心疼我们哥儿几个。这夏天干活本来就苦。咱又不像人家清洁组,忙和书市,每天有奖金,卖废纸还能挣外快。您就不能帮我们抗一天呀。明儿再干就不行吗?”
应该说,确实情绪反弹挺大。
何组长的处境有点像石头掉进了茅坑里,激起民愤(粪)了。
可奇就奇在这儿来,对这帮个个粗壮黝黑,直筒子脾气的年轻工人,何组长却硬气得很。
非但没给一句软话,好好抚慰,反而还针锋相对,骂上了。
“嘿,你们这些兔崽子!怎么着?还都生了外心,要造反啊!我还告诉你们,要不想干,趁早滚蛋!”
“你们不是羡慕清洁组吗?行,想去的当面说清楚,我回头就给你们调过去。”
“可我把话放这儿啊,很快,咱们西边小林子里的龙须菜可就能供应坛宫做菜用了。”
“还有大棚里培育的鲜花儿。用不了几天,也差不多可以按宁经理的要求,供应坛宫、斋宫和马克西姆餐厅日常使用了。那可都是细水长流的钱。”
“是去是留你们可得想好了。别到时候你们走了,又觉着绿化组好。再想回来,那可就没门了。”
别说,这咄咄逼人的几句,倒是管用。
道理明摆着的,风水轮流转嘛。
光见着贼吃肉,也不能不琢磨琢磨贼挨打啊。
于是刚才还咋呼的几个小子,牙也不龇了,毛儿也顺溜了。
一个个要不都闭口不言,要不就是讪笑,继续轮镐刨地。
带队的小头目则赶紧给何组长赔笑递烟。
“何头儿,何头儿,您别生气呀。您不能跟我们一般见识吧来,抽一袋……”
他手里划火柴点着,嘴里也不耽搁,紧着说好听的。
“不瞒您说,哥儿几个今儿实在累惨了,不免发发牢骚。可您看这进度,出不出活儿明摆着的,绝对没给您掉链子。我们都是您的兵,还能不听您的调遣?要说外心,那绝不能有!咱生是咱绿化组的人,死是绿化组的鬼!我说兄弟们,这话对不对?”
身后立刻轰然一声响应,这才让何组长露出了些许笑容,美美吸了两口烟。
“你们这帮兔崽子,气死人不偿命。妈了个巴子的,给你们当领导,老子能少活二十年。”
“知道你们最可气的地方是什么吗?告诉你们,就是不让老子把话说完,你们就闹哄!”
“谁告诉你们,我来是让你们加班了啊?我提‘加班’这俩字儿了嘛。好事儿!知道不知道?”
“真他妈一帮傻蛋,有一个算一个,你们就没一个有脑子的!天生就是苦大累的命!”
要说这话,骂得是真够狠的。
且不说何组长是用手指着工人们的脑门儿一个个地骂着。
就说单从字面来看,已经有点诅咒的意思,涉及侮辱人格了。
可世上的事儿还就是这么怪。
有些特定时候,从人嘴里蹦出来的话,是不能直来直去理解的。
好话也许是骂街,骂街反而是好话。
像这番堪称狗血淋头的痛斥,就把一帮工人骂得眉开眼笑,浑身通泰。
“组长组长,我们错了。什么好事啊?您快给说说呗……”
“对对,我们没脑子,我们就是四六不懂,我们真错了。领导,快说呀……”
“何组长,是上级要给我们发媳妇吗?”
“哈哈哈哈……”
一阵没正形的哄堂大笑里,何组长也没法再继续跟这帮混球儿置气了,终于开始宣布真正的来意。
“好了好了,开始说正事儿了啊。一会儿下班,都到祈年殿边上,咱们的旅游商店去领福利。人人都有份。要注意几点,一,得赶在七点之前。二得排队啊,别他妈一身臭汗加塞去,又给老子丢人……”
要说发福利当然是好事儿,这帮小子听见都乐了。
可问题是这发福利的地方却实在透着蹊跷。
什么时候,大家也没去过旅游商店拿过福利啊。
按理说,不该是工会派人在北门的办公区发放吗?
终于,有人耐不住好奇,冒然打断了何组长的话。
“何头儿,到底发什么呀?干嘛跑到旅游商店领啊?”
“我说你就不能耐心点,容我慢慢说吗?你这么一打岔,重要的事儿我要万一忘了说,出了岔子,算你的算我的?”
“好,那我就告诉你。发什么呀?发料器葡萄。”
可答案揭晓,招来的却几乎是哀鸿遍野。
“啊!料……料……料器葡萄!我们要那玩意儿干嘛啊?”
“什么什么?那还不如发真葡萄呢?我说咱园长就给咱这个当福利,不是昏头了吧?”
“就是啊,这叫什么狗屁福利啊,不当吃不当喝的!”
然而这次,眼见手下工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咋呼起来,何组长的反应却更反常。
他不仅不气,反而耐心极了,和气极了。
冷眼旁观的打量了他们好一会儿,才不慌不忙开了口。
“怎么着?都不想要啊?那好啊,不想要了,你们可以给我呀。”
“哎,就你,刚才说要真葡萄那个,我拿十斤葡萄跟你换行不行?不,二十斤,xj马奶葡萄!”
“还有你,说是狗屁福利那个!你也出个价,把你这份儿卖我。我不嫌弃……”
可也别说,何组长是越是和气,越大方,这帮小子越心里打鼓。
这时候,一个个都察觉不对了,反而全成了闷葫芦,嘬瘪子了。
就没人再敢搭一句茬,刚才的勇气全没了。
要不说人就是犯贱呢。
最后还是得小头目,出面来替他们几个擦屁股,挨个都给了一个后脑瓢儿,又敬了一支烟。
这才换得何组长的息怒。
“瞧瞧,瞧瞧,我说什么来着。非要打岔吧?还不让我说。还没什么!我就该让你们都吃个大亏才好!唉!说白了,就是老子我心慈手软,为人厚道。才不占你们的便宜,知道不?”
跟着一摆手,故作大度的转了个弯儿,真正的点破了其中的关键。
“都好好听着啊。鉴于咱们公园的各级主管部门,都过着苦日子。而且上级精神也不允许咱们发过多的奖金。所以咱们园长考虑再三,衡量再三,才和坛宫的宁经理想出了一个好办法,来让咱们的职工得点实惠。”
“什么办法呢?就是咱们园方出面,不发奖金,发实物。发料器葡萄给大家,其实要的就是不顶吃不顶喝。上级一旦过问,这叫什么?叫咱们内部消化积压产品。给职工增加点文化追求,艺术品位。”
“可东西到咱们手里了,怎么处理,上级就管不着了。大家只要抱着这料器葡萄,过一条马路,送到北门的坛宫去。饭庄一层接待台那儿,有专人负责。只要完好无损,直接就能换出钱来……”
嚯,这天马行空,堪称奇思妙想的一手,简直都把大家给震了。
谁都没想到,这看似森严的制度和城规居然还能这么轻易的绕过去。
然而大家也来不及细琢磨了。
因为更关心的问题就是……
“多少钱呀?我们把东西送过去,能换多少钱啊?”
“别想美事,那东西一个就卖一百五十八呢。当然不可能按售价给大家!”
“那是多少啊?三……三十有没有?要是有四十就好了……”
“哈哈,瞧你小子那点出息,这就满足了?往多了猜!怎么也比你一月工资高!”
“啊?不会六十吧……总不能是七十吧?”
“行了,我直接告诉你们吧!一百二十块!咱们公园暂时从宁经理手里拿货的成本价就是一百二!行不行?这数儿满意不满意?”
天啊!一百二!这太行了!
这是他们每个人足足俩月的工资啊!
在他们的认识里,国营企业,就没有哪个单位的领导这么大方过!
敢拿过百的票子给普通职工发奖金的。
那还有不满意的?
十几个工人,登时都变成了小鸡啄米一样的磕头虫了。
大家这叫一个兴奋,以致于现场忍不住就把何组长给围了。
要不是小头目及时干涉,拦住了大家,说何组长心脏不好。
这帮小子差一点儿就喊着“万岁”,像看完一场球赛似的,把这位大组长给扔天上去了。
不过实话实说,这堆儿人里,还确实就没有个够聪明,真明白的人。
哪怕是来宣布消息的何组长也不行,这笔账他们全都算上,是怎么算都算不明白的。
和他们相比,其实对料器葡萄了解最充分的商业组才是精明的。
像得着这个信儿的第一时间,商业组就有人问了。
“领导,那我要不换钱,就要东西行不行?”
“这……行倒是行。可为什么不换成钱啊?这东西可只能摆在家里看看啊!”
“嗨,我是觉得这东西难得啊。我还记着,去年一个单串儿的摆件,还卖一百零八呢,今年就涨到一百五十八了。可就这样,还老卖断货。如今什么东西都涨价,可我看什么也比不了这料器葡萄涨得快。再说我也挺喜欢的,家里反正也没急着用钱的地方,我还是拿回去摆着吧。谁知道,明年这东西什么价啊。以后也许我想花钱买都买不到了……”
结果就因为这种主张,实际上商业组全员四十一人,真愿意把这份福利兑换成现金的不足十人,这就是差距啊。
不过不管怎么样,天坛公园的全体职工们,在这一天闭园后,都是幸福的。
因为除了大家能够获得前所未有的巨额奖金之外,他们还得知了另一个好事。
那就是为响应市政府丰富百姓夜晚生活的号召,配合市政府开办夜市的举措。
宁卫民代表斋宫出资购买了一部电影放映机和户外银幕,赠送给了天坛园方工会。
然后从下周一开始,直至国庆期间,天坛园方会在公园门口免费为附近居民反映露天电影。
一、三、五、日的晚上,在西门外空场。
二、四、六的晚上,则在东门空场。
这也就是说,住在天坛公园周边的职工,不仅从此每天都能享受到免费电影的福利了。
而且也一定会有在前面职工区观看电影的优先权。
大家能说什么呢?
领东西排队时,听着园中大喇叭放的冲破云霄的背景音乐——“甜蜜的种子,甜蜜的种子,无限好喽哎,甜蜜的歌儿,甜蜜的歌……”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真是掉进了蜜罐里一样。
是在领导的英明决策下,从事着甜蜜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