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张士慧这个受益者也起了疑心,率先表示不解。
“老古,你要买这么多的烟,是在帮我的忙,我当然很高兴,也很感谢。情愿一分不带加价的,倒贴运费给你送上门去。可问题是你是个人买,弄回去这么多,有什么用啊?好几千块钱的东西呢。我多少有点外地的关系,可你……不是我不承情啊,这……这……”
要照年京和江惠他们所在的圈子里最普遍的情况。
此时,多半这发出豪言壮语的古四儿就该提要求了,而且很可能是不情之请。
俗话说得好呀,无利不起早嘛,天底下哪儿会真有舍己为人的好人?
然而让这两口子完全没想到的是,这个让他们看不起的古四儿,格局居然挺高。
不但什么要求都没有,就是真心实意的想帮忙。
甚至他跟张士慧随后的对话中,更透出了惹人联想的无穷信息。
“张经理,你可千万别多想,我呀,就是觉着卫民待朋友够意思。你看,这次天坛的夏季书市是卫民主动叫上我们来摆摊,还给我们免了租金。我们两口子才卖了好几万条小金鱼,挣了一大笔钱。而且这事儿完了,卫民还给我们找了一个天长日久的金饭碗,让我们今后常年在天坛公园销售金鱼。那么反过来我们两口子也不能太差了。什么事儿都是相互的,是不是这个理儿?”
“别别,可别往下说了。老古,你可千万别这么想。当初卖你神仙鱼方子的事儿啊,卫民告诉我了。他看重的是‘商无信不立’。而你这人呢,守信!答应的事儿咬牙都不变卦。所以你今天坐这里,接下这个差,其实是你自己做到位了。我再说句实话,你可别生气。你往后不比过去早市上随便摆个散摊儿了。这买卖干大了,需要的本钱也就大了,哪儿哪儿都得用钱。你一下子掏出来几千块买烟,是个真爷们儿,可也忒冤枉了点儿。手里多留点现金才是。真要为这个,你把卫民给你的差事干砸了,我肯定还得遭埋怨……”
“张经理啊,我古四儿绝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冲你这番话,我就得谢谢你,太替我们着想了。可你放心,我知道量力而行。接下来事儿啊,我差不多合计好了,奔郊区租个院子、修鱼池、雇鱼把式,都加起来也就一万初头吧。我手里有两万呢,绰绰有余。而且这烟我买过来,也有实际用处。首先,肯定我得跟村里搞好关系,日常送烟送酒也就免不了。村干部官儿不大,可认官气。另外,几天后我还得跑趟南方呢,也是卫民给我指派的差事。让我去那边找找什么金、银、红的龙鱼去。你想啊,人生地不熟的,我需要和各方面打交道。多带上点烟才好办事嘛……”
“嗯,这话说的也是。可问题是,你怎么也用不了这么多烟啊。我看你手里的钱还是尽量打点富裕的好。这样吧,你要拿的话,就先拿三件儿吧。烟钱也不用急着给,什么时候你从南边回来,咱再一块算。”
“那就这么地,老爷们儿不矫情。谢谢啦。”
“哎呀,你可说反了。论理儿,是我该当谢谢你。”
古四儿和张士慧那真是越说越热乎。
完全是一副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做派,一起端起杯子碰了一杯,不约而同都笑了。
但这他们这番话,却几乎把年京和江惠给听傻了。
这两口子的的脑子里,有无数的信息在不停转悠。
不知不觉,对宁卫民的形象,又勾勒出一些新的东西。
好嘛,合着这古四儿,就是个倒腾小金鱼的鱼贩子呀。
可这样的人……怎么都能把几千上万块不当回事啦?
什么!他在宁卫民的书市上卖掉了好几万条小金鱼,居然挣了一大笔钱!
这……不是吹呢吧?
宁卫民办的书市竟然有这样大的造富能力?
一个月就能让人变成万元户?
怎么?宁卫民还能把天坛公园的经营权随便给人吗?
他能做天坛公园的主?
哦……敢情这古四儿和宁卫民很早就认识啊?
宁卫民过去也倒腾过热带鱼?
是因为有交情,才会这么关照他?
这倒是解释的通,古四儿这两口子为什么会坐在这儿了。
也难怪这古四儿马上还要去南方替宁卫民跑腿儿办事。
不过话说回来,这宁卫民有点不知所谓啊。
不好好当他的饭庄一把手,外企的高层,怎么又和这样的人牵扯上了?
难道他不知道以他如今的地位,不宜再和这样低层次的人接触了吗?
你就是再喜欢玩儿鱼,也犯不上拿自己前途开玩笑啊。
还什么龙鱼啊!真的会有这种鱼,会像龙的模样吗?
哎,这宁卫民办事可真邪性!
想到这里,就在年京和江惠不约而同,意味深长的对视了一眼的同时。
另外那两个被他们一直忽视的人,居然也来搭上话,凑这个热闹了。
“我说士慧啊,这烟你也给我们十件儿好了。我的兄弟们现在倒腾衣服,除了卖卫民给招来的货,也会定期派人下广东。毕竟牛仔裤不从那边倒腾不行。这位老兄刚才说的好,用这烟去南方铺路太合适了。我就发现,他们那边的人,其实很多都习惯抽外烟,就是这种混合型的。不像咱们这儿,大多数人还只认烤烟。”
罗广亮笑呵呵的一说完,小陶也嘻嘻而笑,紧着白话。
“就是,现在吃的、喝的、服装,全国上下三成的货都是来自于广东的。咱们京城也就烟酒拿得出手点,可十大名酒也没一个真是咱京城产的,横不能送人家二锅头吧。我们带那些茅台啊,五粮液的去广东,不过是占点首都优先配给的便利而已。还是这‘中喃海’好啊,毕竟是咱货真价实本地货啊。尤其还是国庆指定产品,保准儿让那帮老广看着满眼冒星星。”
好家伙!
十件儿!
就这两位乍一开口,说出的数目简直能把人吓一大跳。
谷这胃口比刚才古四儿还大得多!
要按等同于牡丹的价儿算,那他们要的烟,进价就是四千块。
尤其是罗广亮还刻意补充了一句。
不同于古四儿先拿货后给钱,他要现钱拿现货。
则就更透出雄厚的财力和真心帮忙的意思来。
然而张士慧的反应却很奇怪,从称呼上听,他跟罗广亮明显比对古四熟。
可他的态度却不似对古四儿那样的随意,竟然是抓着机会猛拍罗广亮的马屁。
“有道理,当年的北伐始于广东,如今发展经济的新北伐又在广东开始了。那边接触新事物最早。亮哥,你这附议太好了。我现在心里还真有底了。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好了。干脆你划下道来,兄弟我一定让你满意。”
结果罗广亮一语就拆穿了他的用意,让他尴尬的嘿嘿直乐。
“拉倒吧你小子,你别顺杆爬。我可有言在先,我们俩都只是跟着卫民,听喝儿的而已。他吩咐什么我们就做什么,而且不能往外说。你要想打听什么,趁早问他去,别惦记我们身上下功夫。否则你就是白花钱,白耗时间……”
但这也就更让年京和江惠看不懂了。
这两个倒腾服装的主儿,似乎跟宁卫民一起在鼓捣什么猫腻哪。
这又是怎么回事?
而且看意思,他们似乎比张士慧更得宁卫民的信任和亲近?
可要是这样的话,一掷千金,又毫无所求的帮这种忙,多没意义啊?
最关键的是,宁卫民本身就是皮尔-卡顿服装公司的,是服装行业里的大拿。
听他们俩的意思,恐怕也是靠着宁卫民才发迹的吧!
就他们这副不把钱当钱,轻描淡写的劲儿。
恐怕就连当初手里捏着好几万块的李仲,似乎也比不上他们大方。
这宁卫民也真蹊跷,不想着结交更高层次的朋友,怎么净帮这种人啊?
他还真不怕被他们像大鼻涕似的缠上一辈子,甩都甩不掉……
“张哥,您刚才这话,我琢磨着有点不对劲啊。新北伐?广东当得起吗?咱可是首都啊,全国的中心,地图上红五星的所在。要照您这意思,将来粤菜、粤语还成国菜、国语了?”
什么叫蔫人出土匪啊?
年京和江惠万万没有料到,这种他们都不好随便说话的场合。
过去在他们面前谨小慎微的孟毅倒是满不在乎。
不但一边吃着喝着,还大嘴巴似的,想说什么说什么。
而且还是那么不受听的抬杠,究竟会聊天不会聊天啊?
虽然这话他们也认可,但也觉着孟毅太不懂场面上的事儿了。
就冲这个,铁定没前途了。
万幸,张士慧倒没生气,而且还耐心的解释了一番。
“话不是这样说的,不过要照目前的社会变化看,日后经济发展肯定压过政治挂帅。所以粤菜和粤语的地位实际上是广东的经济决定的。解放前,沪海人最牛,傲慢,眼睛长在脑袋顶上。好像除了他们,全天下就是乡下人。那就是因为大沪海的繁荣程度决定的。建国后,经济地位被政治地位取代了,于是京城人又不忿了,老天第一老子第二。这几年广东人靠改革的春风,走在经济前沿,树立了大广东的形象。所以不久的将来,粤菜弄不好会压过咱们的鲁菜,而粤语也会成为富裕和时髦的象征。你没看现在多少人捏着舌头装港腔嘛,那就是征兆,电视剧电影的影响也不容小觑。不过,广东资源匮乏,需要知识的高等行业基础差,远比不上内陆。如果北方政策全面放开,以长期来看,珠江水就会倒灌的……”
“想不到张经理还是个经济学家。这番话真是精辟的高论。”
年京终于抓住了机会,秀了一把存在感。
张士慧却没被捧晕,虽然打了哈哈,却毫无得意忘形之色。
“我这也是借花献佛,不瞒您说,年科长,这些话都是卫民说的。我呀,也就是紧跟领导的步伐,亦步亦趋而已。听宁总的话总是没错的,他让你挣钱,你就能挣钱。”
这话听着真够谄媚的。
以年京这样长期委曲求全的心理素质,附和起来都有点受不了了。
于是忍不住心里骂,这姓张的,还能更无耻吗?
宁卫民都没在这儿,你拍这样的马屁有蛋用。
然而蹊跷的却是,席面上的这些人居然只有他似乎感到了不适应。
其他人全都是理所应当的神色,甚至不乏频频点头者。
妈的!真是活见鬼了!这姓宁的,怎么搞的个人崇拜?
偏偏这档口,张士慧又提起了一个年京死活不想讨论的话题
对比之下,让年京的失落感瞬间达到了极致。
“年科长,那个卫民捐的厕所都是你找人给盖的吧?哎,帮我一忙行不行?为了我那大肚子的媳妇,我也想捐我们街道一厕所。抽空您去我们胡同给看看,报个价。就要卫民那样的标准,只要两万之内就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