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烟您老抽着好,就拿着吧。俺家里还有多半条,回头也给您老送来。”孙五福趁热打铁卖好。
“哎,那多不好意思。这么好的烟,京城卖总得四五毛钱一盒吧?你留着自己抽。”书记则假模三道推却。
孙五福随即故作嗔怪。
“这是啥话么?看不起俺啊,书记,不就几盒烟嘛。我也不瞒您老,其实这烟劲头太大,俺就是学着京城那些老干部瞎抽的。也抽不好,老嗓子疼。我今天算看出来了,还得您老这样的,才是真能抽这种烟的人。除了您,咱村里谁抽这烟,那都是糟践。”
一番刻意恭维,虽然稍显痕迹,可还是把孙书记拍得眉开眼笑。
这时的孙书记已经再无平日里的冷傲,也不端架子了,倒是对孙五福有了几分少见和气的亲热。
那么怎么看他怎么稀罕。
于是盯着他想了一会儿,孙书记终于点头。
“那行吧,都这么说了,老叔就收下了。五福啊,出去这几年,你还真出息了。你老叔也是个痛快人。这样,你俩家坐着等会儿,老叔这就去给你开证明……”
说着,孙书记就从炕上要下来。
“老叔啊,今儿就能给开啊?不麻烦吗?”孙五福就坡下驴,也改了称呼。
“不麻烦嘛,溜达几步,也就盖个章的事儿,踏实家等着啊……”
孙书记穿鞋披棉袄,临走时,终究没忘了把那盒放在炕桌上的“天坛”揣兜里带上。
孙四喜看在眼里,就有点不自然地砸吧了下嘴。
等到孙书记一出屋,他更是忍不住坐到孙五福身边。
“弟,你咋还又搭进去多半条烟呢?真不是哥说你,打人的事儿咋不提啊?咋还不让书记管啦?你傻啊。急着开啥证明嘛……”
孙五福却没理孙四喜,只一把捂住他的嘴,禁止他再胡咧咧。
等了好一会儿,清楚听见外面传来胖婶儿送孙书记出院的动静。
这才压低声音,凑过去跟亲哥解释。
“哥啊,欲速不达,懂不?俺故意不提打人的事儿,就是不想让书记认为咱非求他不可。你刚才还没看出来啊?咱明明送了礼,可书记照样鼻孔朝上对咱,那是要干啥?幸好我这封介绍信管用了,要不他非咬上咱不可。”
“其实那打人的事儿吧,提不提的已经无所谓了。俺寻思,回头等咱把证明拿到手,只要让别人知道是书记帮咱除夕办的,那就行了。到时候谁都会认为书记是咱的靠山。”
“别忘了,咱孙家村啥事都得听书记的!只要书记对咱热乎点,亲近点,谁没事非跟咱较劲啊。退一万步说,那头就是不依不饶,他也得先问问书记答应不答应啊。我就不信,今儿这些东西都白送了?书记就不替咱挡挡?”
孙四喜脑子有点跟不上弟弟的思路,龇牙咧嘴的挠头,看样子理解起来有点费劲。
但不可否认的是,孙五福的想法确实对路。
因为实际上,孙书记刚从屋里出来,就忙不迭进厨房去嘱咐老伴儿了。
“哎,老婆子,我得去趟村委会给五福办点事儿。你呀,待会给屋里送壶茶去,晌午你看着办,随便给弄俩菜。今儿留他们在家吃饭……”
胖婶儿登时感到匪夷所思。
“不是,他爹,你帮着办事,还留人吃饭啊!这咋又变了呢?刚才俺就要给他们倒水喝,你为啥不让?”
孙书记忍不住回头往屋里先张望了一下,这才压低声音凑到老伴儿耳边。
“嗨,你不知道。刚才见这俩小子,我还以为他们是不得不求咱,就想拿捏他们。可那五福居然拿出一封介绍信来。合着这小子如今也有官身,端上铁饭碗了,而且来头真不小。知道他在京城啥单位不?天坛公园啊!皇上祭天的地方!我看那介绍信,是个啥处长给他开的。首都的处长啊,能顶咱们这儿副县长了。我听五福念叨,说他还坐过汽车,跟外国人照过像。你说说,这小子还了得?”
胖婶儿更没见识,听书记这么说,那不光是吃惊,还有点恐慌。
“啥?副县长?五福能认识这样的大官儿啊?还坐汽车?还外国人?那……那……当家的,五福送来的东西,咱还能收不?”
书记倒被老伴儿的反应有点弄昏头了。
“凭啥不收?咱不能白忙活,这不还得给他开证明去嘛。何况论辈分,我还是他叔呢,大过年的,他一个晚辈给咱送点东西咋了?那不就点京城糕点和点布料嘛。对他来说算个啥?也就他送的那块电……电啥来着……看模样还算个稀罕物……”
哪知道电子表的事儿,他还没扯清楚,胖婶儿就又叨叨上了。
“哎呀,他爹,你不知道啊。那京城的布料可是正经蓝呢子,厚实着呢,足够仨人做衣裳的了。而且那一大盒子京城的点心也高级得很,五颜六色好看着呢。不是中米条,核桃酥那样咬不动的玩意。再说了,四喜还拎过来七八斤的猪肉,一对猪蹄子和四个铁皮罐头呢。我合计着,这些东西少说也得一百块。就咱孙家村,谁过年看咱们能出得起这样的厚礼?人家这一份礼能顶十份……”
孙书记是真没想到,孙四喜和孙五福哥俩送的礼物能这么重。
正所谓无功不受禄啊。
他除了哑然,心里也不免觉得有点后悔。
五福这小子太够意思了,很懂事嘛。
哪怕如今在京城混得人五人六了,看来也挺拿自己当回事的。
要早知道这样,刚才还不如就痛快拍胸脯,说打人的事儿算球。何必枉做小人呢?
结果现在再打包票已经晚了,不等于拿嘴操人吗?
孙书记皱着眉头深深陷入了沉思,琢磨补救措施。
不为别的,村里难得有五福这么个有出息的,日后多半还用得上。
本来挺好的事儿,能近乎近乎多好。
可他这么对人家,那多半就办夹生了啊。
拿走证明,孙五福还能搭理他?
就这样,一直到手里的烟屁烫了手,孙书记才猛醒过来。
他决定又要改章程了,立刻吩咐老伴儿。
“那啥,既然这样,中午就多整几个菜吧。别太随便了啊,弄点硬菜。还有,中午你再多摆一副碗筷。待会给五福开完证明,俺再去趟拴驴家,把这小子也给叫来。俺寻思着,让栓驴当面给五福陪个罪,那点事儿也就算过去了。皆大欢喜啊。哎,对了,你可一定把人留住了啊。千万别让五福他们走了啊!”
书记口中的栓驴也姓孙,此人就是孙家村当年负责记工分的干事。
当初就是他和孙五福起了争执,结果被孙五福打破了头。
至于孙书记之所以会这么吩咐,是因为他心里的那杆秤已经明显偏向了孙五福。
有关这笔陈年旧账到底孰是孰非,他才懒得琢磨呢。
反正整个孙家村,没人敢不听他的话,只要让孙五福能满意,那就行了。
不用说,有了孙书记的交代,胖婶儿的待客态度立刻变得殷勤起来。
这个对谁都不吝颜色的老娘们,热情空前。
不但招呼孙家哥儿俩脱鞋上炕,端来热茶给他们喝。
而且还拿出了一笸箩的花生、瓜子、炒黄豆给他们磨牙。
到了十一点钟,她更是在厨房里一通忙和,开始一趟趟往炕桌上端菜。
一会儿一盘子葱花摊鸡蛋,一会儿一大海碗猪肉炖白菜,一会儿又端上盘烧萝卜,跟着一盘酸菜炒粉丝,一盘水疙瘩丝儿……
就连孙家哥儿俩送来的午餐肉罐头,她也拿菜刀开了一个切好端上来了。
最后炕桌上都没多少空地儿了,还摆了几个小酒盅和多半瓶没商标的白酒。
到这份儿上,孙家哥儿俩还能不明白咋回事吗?
这明显是孙书记要请客,留他们吃饭啦。
为此,他们在书记家也就更加心安理得,坐累了干脆就躺在了炕上。
然而最大的惊喜还在后面呢。
这等到孙书记回来的时候,除了他给孙五福带回来了一纸证明。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手揣在破棉袄里,头戴个狗皮帽子,有点打哆嗦的主儿呢。
这位进来也不说话,先是低着头把怀里揣着的一包排叉儿,两瓶白酒蹾放在炕沿儿上。
跟着一摘帽子,就直愣愣冲着炕上正要爬下来的孙五福,然后以九十度深鞠一躬。
“五福啊,俺孙栓驴今天是给你赔罪来了。当初的事儿都是俺不对,经过书记的教育,俺知道错了。希望你看在咱一个村的份儿上,看在咱都姓孙的份儿上,能大人不记小人,别记恨俺。咱俩的事儿就到此一笔勾销,你看成不?”
完全是突如其来,没有任何过度,也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所以哪怕孙五福笃定了自己不会吃亏,他也没想到会看上演这么一出《负荆请罪》的戏码啊。
当场,他身子一歪,差点没摔炕上。
不为别的,一是吃惊,二是心虚啊。
想当初那孙栓驴多横啊,压根也没想到还会有这样软弱的一面。
旁边的孙四喜也不比他反应好多少,同样惊得合不拢嘴,眼珠子差点没掉炕上。
孙书记见状忙去拉孙五福。
“你说你,真是的。咋没喝就这样了?小心炕桌,再磕着……”
跟着一摆手就吩咐孙栓驴,“你,过来倒酒,好好敬五福一杯。”
随后冲着孙五福又说,“五福,能喝两口不?看老叔面上,今儿在这儿喝了这杯酒,你和栓驴的过结就算翻篇了。成不?”
那还有什么不成的!
眼瞅着过去趾高气扬的大队干事,论辈分也是自己得叫叔的人了。
可如今在自己面前就跟个受气包似的,臊得连头都不敢抬。
偏偏自己的亲哥见证了这一切,满眼放光,对自己全是佩服。
孙五福简直心里太痛快了,这无疑就是他人生里的高光时刻啊。
这时候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算是混出来了,能碰到宁卫民简直是他人生最大的幸运。
“老叔,您老发话那咋不成?”
说完便宜话,孙五福痛快地接过孙栓驴手里的酒,一口掫了,然后亮了亮酒盅儿底。
孙书记见状也是红光满面,哈哈大笑。
也不拘着了,就坐在炕桌上,用筷子点着盘子里的摊鸡蛋给孙五福夹。
“好,真敞亮,大人不记小人过。叨菜,叨菜。”
随后就又充上了好人,带着点唏嘘告诉孙五福,说孙栓驴现在也不容易。
别看是吃公家饭的,可村里用不着人记工分了。
他只好到乡里干上了过磅员,专门负责收粮过磅。
那活儿挺累,一月五十块的工资,得养活一家六口,混得还不如头两年。
熟料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孙五福这次回乡,原本还有一个打算,那就是需要人手帮忙。
他现在应付宁卫民交代的差事已经力不从心了,想要从老家带几个人去京城给自己打下手。
当然最先考虑的是自家人了,大嫂的侄子,自己的亲外甥,已经都划在其列。
可还缺俩人,这时一琢磨,冤家宜解不宜结,干嘛不问问这个旧日的冤家对头呢。
虽说孙栓驴今天给自己赔罪了,可这明显是书记强按牛头喝水,人家心里未必就不记恨。
而要是卖他个好,也许就能真解了心里的疙瘩。
何况再怎么说,孙栓驴也是有公职,管收粮过磅的。
到时候自己家里交粮,多少也能得点照应。
于是他就主动开口问,孙栓驴有几个儿子?
听孙栓驴说有俩,小的才七岁,老大已经十八了,也没个出路,只在家里种地。
孙五福就又问,愿不愿让家里老大跟自己去京城收点旧书、旧报、旧家具的。
话说活儿是脏点累点,不大体面,可只要听话,愿意吃苦。
不但管吃管住,每月还能有五十块钱。
结果这一下子,孙栓驴心里也真是有了变化,觉得孙五福这人真不错。
不但被孙书记逼着来赔罪的那点委屈全没了,而且还真心实意的给孙五福又倒了盅酒,极为惭愧的说。
“五福啊,你真是大人有大量啊。俺得罪过你,有好事你居然还想着咱。俺不说啥了,再敬你一杯,全在这酒里了。当初的事儿啊,全赖俺……”
“这是啥话?咱刚才不当老叔面说好了,再也不提了嘛。何况一笔也写不出两个‘孙’字,咱们祖上都沾亲带故,原本也是一家……”
俩人碰了下杯一饮而尽,孙五福随后还当面拍了胸脯。
“你踏踏实实的,到了初七给孩子收拾好常用的东西就成。初八一早,让你家老大跟俺回京。到时候连车票都不用你买,一切有我。”
孙栓驴赶紧抱拳作揖,“五福兄弟,俺全就指望你了。”
眼瞅着俩人说得挺热闹,连辈分都要乱了。
孙书记这时却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忍不住往孙五福跟前挪了挪屁股,一只胳膊肘放到炕桌上。
“五福啊,你在京城的单位不是天坛公园吗?怎么又管收旧货啊?你是在京城见过大世面的人啊,不能干这样的活儿吧?”
孙五福也是没想到啊,孙书记居然从自己的只言片语里察觉到了事实真相。
不过他倒是不慌,吃准了孙书记不了解京城的真实情况,只微微一笑。
“老叔啊,俺在天坛就是负责后勤的。知道啥叫后勤不?就是帮着单位处理闲置物资的。什么堂前五供、古籍字画,红木家具,弄来摆去,全是俺来负责,就连斋宫里内部商店的货源,都得靠俺去想办法。要是缺了我啊,斋宫商店就得关门,外国人就啥也买不到了……”
好嘛,就这话,不但完全打消了孙书记的疑心。
也让孙栓驴和孙四喜茅塞顿开,看着孙五福的目光更是殷切。
尤其是孙栓驴,有心伸出筷子想给孙五福加块儿肥肉,以表敬仰。
可他见自己的筷子上粘了好多凝固的白猪油,怕孙五福嫌他脏。
就把筷子横进嘴里一拉,嗦啰干净一根儿,之后又用同样的方法嗦啰另一根儿。
完后放到眼前看了看,怕不干净,又用舌尖儿舔了一过儿。
直舔到筷子发了亮光儿,确认够干净了。
这才悄悄给孙五福夹了一块儿肥肉放在他面前的碗里。
至于孙五福,酒劲上了头,只顾跟孙书记吹嘘个没完,全没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