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客观上存在七八个小时的时差,法国巴黎皮尔卡顿公司总部下午五点钟,才收到宁卫民发来的传真。
要知道,法国是不提倡加班的。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再晚半个小时,大师和宋华桂怕是得明天才能看到这份拉杆旅行箱的资料了。
不过既然看到了,那么自然而然,这份传真也一样引起了二人的惊讶。
他们所感受到的精神刺激,并不比港城的曾宪梓少。
说实话,他们谁都没想到,宁卫民人在东京也不消停。
第一个感觉就是光火!
原本在他们眼里,宁卫民就跟个完全由着性子胡来的小孩儿似的。
不说好好的在国内经营服装主业,非执拗地要去东京开坛宫的分店。
而且既然公司都尊重他的个人选择了,那按情理来说,他去了就该好好开他的餐厅呀。
可结果呢?
这到了东京才几天啊,餐厅的事儿还没进展,就这么突然间,又弄出一个发明来?
真是想一出是一出,这小子做事跳跃性这么强,也忒不靠谱了!
何况他一分钱也不掏,就老实不客气地想让两个老板出面帮他办欧美的专利跨境注册。
申请下来的专利成果完全是归在他个人名义下的。
他怎么就那么大的脸呢?
也真好意思开这样的口!
可话又说回来了,一旦认真阅读了传真文件上的内容。
皮尔卡顿和宋华桂自然能明白这个拉杆旅行箱所蕴藏的商业价值。
他们也无法不对宁卫民的发明拍案叫绝。
于是第二个感觉又成了赞赏!
说白了,就这拉杆旅行箱,完全是针对目前旅客的痛点设计的。
而且居然靠着一个异常简单的结构,就号称完全解决了行李过重和失衡的问题。
真要是这样的话,绝对符合时代需要,那还真的挺有前景的。
所以不管是皮尔卡顿大师,还是宋华桂面对这份传真,最终就有点哭笑不得了。
他们一个个心里不免都在想,这小子永远会让人出乎意料!他到底是天才还是妖怪啊?
是该骂他不务正业好,还是得夸他创意无限呢?
真是让人伤脑筋啊!
拿着文件若有所思般想了好一会,皮尔卡顿擦慢慢摘下了老花眼镜。
但仍未轻易表态,而是开口去征询宋华桂的看法。
“宋,你觉得宁的这个发明怎么样?能不能给我一个你个人的评价。”
“这个嘛……”
宋华桂端起红茶杯,手拿自己的那份复印件,开始认真设想自己去使用这个拉杆箱子的情景。
随即便点头予以肯定,非常积极的给了高评价。
“还不错,算得上是个绝妙的主意。尤其是对我这样的女性来说。大概使用这样的旅行箱,远途出差就能轻松很多吧。而且图纸旁边也注明了,这种拉杆式滚动旅行箱不但省力,还能够有效解决目前的牵引绳旅行箱解决不了的行李失衡的问题。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商业前景就很客观了。”
“毕竟现在全球的机场都在扩建,长途旅行的需求越来越多啦。大概没有人能抵制这种轻松旅行方式的诱惑。哪怕是身强力壮的男人。往好了说,这种东西很有可能彻底颠覆现有的旅客出行概念。要是往坏了说,我觉得也应该能绕过牵引绳滚动旅行箱的专利,在旅行箱市场上分得一大块蛋糕……”
眼瞅着皮尔卡顿不动声色,默默在手里把玩着老花镜,眼神却望着窗外,似乎在出神想着什么。
而且渐渐的,大师的表情开始变得有些阴郁起来,随后还叹了一口气。
为此,懂得察言观色的宋华桂不免心里一紧。
她完全不知老板为什么会不高兴,是不是什么地方对宁卫民心有不满。
于是话锋一转,又故意数落起宁卫民的罪状来。
“……只是没见到实物,具体使用效果还说不好。这个小宁终究还是太年轻。他活力有,想法多。但也有哗众取宠、好出风头的毛病。这么干简直就是在我们面前作秀嘛!我认为,他发来传真就是为了显示一下他自己的本领有多高强,这东西的效果也许没有想象中那么好。”
“何况这种发明既然才刚刚在日本递交专利申请,就不该这么急着做跨境注册。这个宁卫民,大概是不知道,一个专利变为真正的商品推向市场可没那么简单。即便专利申请成功了,可制造需要成熟的生产技术,先进的生产线和过硬的工人。还得考虑综合成本和市场体量,这不是有个好想法,再打打广告就能办成的事儿。”
“还有,他也没得到公司的批准啊?难道他去日本的目的都忘光了吗?他在为谁工作都搞不清吗?就这么把他原本该干的事儿扔到一边,搞起小副业来了。他就不想想,对我们皮尔卡顿公司的主业来说,这旅行箱的市场体量才多大啊。还这么突兀的发来传真让我们替他办跨境注册手续。”
“他未免也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真是变本加厉的自大啊。我是真想把他从东京给调回来,让他自己去办这个什么专利的跨境注册去!真以为他永远想怎么样都可以吗?公司就不会惩罚他吗?他居然丝毫不懂得珍惜公司给他的机会,对他的信任!我看他就是外表聪明,内心糊涂……”
说到最后,宋华桂显得很气愤,好像一定要给宁卫民点颜色看看似的。
然而皮尔卡顿却露出招牌似的睿智笑容,举手给自己倒了一杯红茶,端起杯子来慢慢品味。
随后语出惊人,一下子点破了宋华桂的心思。
“宋,你为什么这么说呢?难道你以为我会对宁生气吗?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就像一只张开翅膀,拼命遮掩这什么的母鸡妈妈,哈哈哈!”
眼见皮尔卡顿再度发出爽朗的笑声,眼中全是戏谑的笑意。
宋华桂不禁心里一喜,为宁卫民顿感轻松,但同时也有点不好意思了。
于是干脆一条路走到黑,仍然装出迷惘的表情,故意“执迷不悟”地说。
“卡顿先生,我一点也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倒是很奇怪,你怎么会不生气呢?由小见大,不管再怎么解释,只要这种爱出风头的个性不改,总是随心所欲行事,忘记自己身负的重大责任。这样的人,就没办法去承担真正重要的工作!你也知道的,我一直有意培养他成为公司副总,对他特别器重。却没想到他一直没有长进,好像永远搞不清孰轻孰重,无法正确认识自己的位置。他一定是以为我会永远不打折扣的满足他一切要求。说实话,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如果是由你亲自来教导他,你又会怎么办呢?”
不能否认,宋华桂的出言试探具有极高明的技巧性。
她此时显得十分为难,做出陷入沉思的样子。
不但成功树立起自己就事论事,不偏不倚的客观的立场。
而且还巧妙把问题推给了大师,能够进一步去了解大师的心意。
“我为什么要生气呢?说实话,我不得不反驳你,因为我实在不知道你在烦恼什么。就好像宁给我们带来了许多不能忍受的麻烦一样。可你明明知道的,事情并不是那样的。”
皮尔卡顿一口气喝光杯里的茶水,不自觉就提高了音量。
果然,他也正如宋华桂所希望的那样,袒露起心声来。
“宋,你应该了解,我的商业版图里,差不多有二十四个不同国籍的人在为我工作。其中既有白人,也有黑人,还有亚洲人。我向来对他们公平相待,都给予相同的信任。这世上没有人能把种族主义者的帽子扣在我的头上。所以对于不同国家的人,不同种族的人,工作态度怎么样?我想自己的看法还是比较客观的,是有一定发言权的。”
“坦白的说,我认为亚洲人的工作态度最优秀。大概是许多国家都很贫穷,又重视家庭的原因,亚洲人特别渴望安居乐业。而且比较容易满足。他们在工作中较少提出质疑,更不会奢望额外的经济报酬。工作态度是塌实勤恳,任劳任怨。但内敛的性格和善于服从的文化基因,让他们承受了较大的工作压力也,大大局限了他们的独创性。”
“我在亚洲工作的时候,每天醒来,其实并不担心经济问题,廉价的劳动成本和唯命是从的工人,让我的产品极具竞争力。我最着急的事儿,其实发愁没有绝妙的主意。凭我自己一个人的头脑,创造力就会显得匮乏。我会担心发布会的效果,担心服装不够亮眼。我害怕的服装会沦为平平无奇的地步,不再领先于当代的审美。逐渐被其他的服装品牌淹没,被忽略,被遗忘。”
“而反过来就不一样了,欧美国家因为是发达国家,这里的优势更多的是体现在思维活跃和创造力上。拿法国人来说,比较浪漫,他们的想法就会很多,会在创意方面为我提供丰富的具有艺术性,前瞻性的想法。只是高福利高税收的社会制度,也造成了一种努力不能巨富,懒人也不会穷困的现状。反过这同样来会降低他们的劳动积极性。”
“那么可想而知,既然干多和干少差不多。那为什么人们不花时间享乐呢?所以法国人永远会抱怨工作多,而自己赚到的太少。工作态度也就成为了全世界最差劲的,往往在亚洲一个人一个小时就能做好的事情,这里三个人去做,也得耗费多一倍的时间。对这种情况,我只能以懒散和毫无责任心来评价。”
“所以我在法国工作和在亚洲工作感受到的最大不同,就在于每天早上起来,我睁开双眼想到的问题不同。在法国,我担心的事儿,就变成了如何保持公司财务良性运转的问题。我会为一天即将开出多少钱的支票烦恼。我会为许多并不值得的人,付出远高于他们工作的报酬而不快。虽然我一直尽力想让我的下属们对工作环境和报酬感到满意,但不公平的是,在法国,大部分员工的工作效率和态度,普遍让我不满意。”
“要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亚洲人民的勤劳和务实,能和欧美国家的创造力凝结在一起。可是众所周知,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东西,更没有完美的人。我自己也清楚这点,像这样自相矛盾的愿望,根本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怎么可能成为现实呢?至少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这么认为。直至后来,我先是遇到了你,接着又遇到了宁。现在,你应该知道我刚才为什么叹气了……”
宋华桂听到这里,顿时给惊到了。
她忍不住抬起眼睛,就这么直盯盯的盯着皮尔卡顿。
本来她是有一种预感的。
顺着话锋,大概能猜出皮尔卡顿是要夸奖宁卫民,却真没想到皮尔卡顿也是这么看待她的。
“什么?卡顿先生,你是在说……这也包括我吗?”
“是的,完美的伙伴,一共两个。这对我来说,真是件无比幸运的事儿。”
宋华桂真的有点脸红了。
不为别的,虽然被老板如此赏识很荣幸,但她还是觉得自己并不真的匹配。
只是容不得她想出合适的措辞,皮尔卡顿就滔滔不绝继续夸奖了下去。
“我必须承认,我所有投资的国家里,最成功的就是华夏。所有的分公司我都会或多或少担心经营问题,唯有华夏分公司没有。哪怕我彻底撒手不管,公司也一直运转良好,甚至给我的回报远超最初期待。为什么?就因为我找到的合作伙伴足够优秀,有你们两个帮我管理华夏公司。”
“我可以这么说,如果不是有你们华夏公司在源源不断给我提供丰厚的海外利澜,给我规划怎么收回授权贴牌的计划。我可能早就把法国总公司的业务结束掉了。或许卖掉也不一定。然后就像我的朋友阿兰德龙一样,也出逃到瑞士去。毕竟从1981年起,法国的富人税高达百分之七十五啊,而且贴牌授权的副作用也开始显现,这一切实在让人不堪重负。法国公司的问题需要大量的金钱和精力才有可能得到解决。”
“所以你们两个人,对我来说,都是难以想象的奇迹。是我至今为止,所能找到的最完美的依靠,最优秀的合作伙伴。你们是真正热爱生活,热爱工作的人,并且也懂得生活,懂得工作。你们从不是单纯为了钱在忙碌,而是为了生活和工作的本身。你们两人兼具勤劳和智慧,友善和道德。”
“当然,我肯定不能把你们完全混为一谈。毕竟每个人都是独特的。宋,在我看来,你办事认真、稳重、可靠,交际能力强,善于调配利用资源。华夏公司成立之初,可以说业务全是你打开的局面。我毫不怀疑,假以时日,你会把华夏公司的经营得越来越好。只是你虽然不乏创造力,也非常勤于思考。但显然更具理性。从本质上来讲,你很适合目前的职位。是一个能够适应任何游戏规则,自己也能制定规则,遵守规则的人。天生的决策者。”
“而宁则不然,他活跃思维充满了不安分,更具有打破条条框框的能力。而且他从不甘于现状。你有没有发现,他好像做什么事都不愿于走常规之路,总追求新意和更高的目标。虽然他不像你是学艺术出身,而且做起事来总是不够专注。但他显然在某些方面非常有天赋,经常能发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然后就会给我们带来激动人心的惊喜。”
“在我看来,和你相比,宁其实更像是个极具设计能力的创作者。他有某种改变现有规则的能力。这个拉杆旅行箱就是证明,那个正在销售的易拉得领带也是证明,甚至就连他为我们规划好的雕塑艺术展,模特大赛,拿下的电视广告时段,和有可能挽救贴牌授权副作用的专卖店模式,都能证明这一点。尽管我不清楚他未来还会带来些什么,但我特别的期待……”
听到这里,皮尔卡顿看人的眼光和其显露的胸怀,已经足够让宋华桂敬佩不已。
“卡顿先生,我理解了。你是怕拘束他,反而会限制他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可是……”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把心里的担忧吐露了出来。
“难道你就不怕给他太多的自由,他会失控或者出圈吗?就比如这一次的传真,他未免显得冒失,草率得都有失礼貌了……”
然而皮尔卡顿却像个无事人似的再度露出了微笑,而且带着淘气的神色。
“你看,咱们两个人,好像关键的区别就在这里了。宋,你终究还是个母爱泛滥的女性啊。对于真正关心的人,担心难免过重了。我知道,你是担心他会闯祸。可我不怕。因为能让人吸取教训的,学会知识的,就是挫折啊。且不说他至今没让我失望过,就是他万一出现差错也没什么。真的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那到时候我们再想办法帮他就是了。他不会真的撞到头破血流的。”
“我甚至可以负责任的说,宁是个能够先做事,然后再考虑成果分配的人,否则他当初就不会提出把易拉得领带的专利白送给公司,还主动为公司出谋划策,提醒咱们仿制品侵权的风险。其实在我看来。你认为的没有礼貌,可能反而是宁一种对在咱们信任的表示吧。你看他什么都没说,就把这样的专利交给我们来替他办,这也是一种亲近的表示啊。我还记得我当初的作品获得迪奥先生的赏识也是这样,我设计完初稿后直接就拿给他了,反而是他主动让我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还把我引荐给那位定制服装的名流。”
“宋,就像你说过的,人跟人是要讲点缘分的。当我欣赏一个人的时候,信任一个人的时候,我就不会限制他,会全力扶植帮助他!我对宁是这样,对你同样是这样。正如当初伯爵夫人和迪奥先生也是这样对我的。我认为我们都是一类的人,是能够真诚的互相欣赏的。”
“所以,我们就像过去那样,去信任宁好了。一切就按他说的办,如果他需要帮助。我们就尽可能的满足他。我相信,我们最后的合作也仍会是完美的,圆满的,人人都会满意。哪怕他是想要离开我们,去开展他自己的事业,我也一样会尽力为他提供帮助的。毕竟我们已经从他身上获取了太多,是该对他做些回报了。我们是商人,但绝不是犹太人,对吗?”
“啊……还有一件事,有关华夏分公司和日本分公司的合作。宋,我现在正式给你的个答复,你就放手去做吧。欧美这边的事儿已经够我烦恼了。我没有理由反对,对此也并不想多做干涉,只要你们双方达成共识,都感到满意就好。我相信,没有人会比你更懂得合作的真谛。你不要有什么顾虑,无论是贸易还是技术合作都可以。如果你们两家公司能形成优势互补,那我们的市场竞争力就会增强,我当然乐见于此。会很欣慰的。”
至此,宋华桂再说不出什么来了,只有感动。
这种情感不是一种简单的,只是因为工作需要建立起的联系,也不是亲情或是友情的这种东西。
而是超过了这些,超过了亲情、友情,超过了工作当中的这种情感。
她无法具体述说,这实际上是一种深到了骨子里面的价值认可,是一种精神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