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七这一天的天气是特别好。
虽然只是初春,可天空晴朗可喜,日头很暖。
众人拉着两株蟠桃树走的极是时候,正是下午三点来钟。
阳光照射下的一切东西都是明晃晃,仿佛透亮似的。
小西北风又是那么的爽利,吹在身上非但不冷,倒是使人觉得既暖和又舒服呢。
尤其当他们来到马家花园之后,看到那堪比侯门,如花园宫殿一样的景致,就更是让人觉得春光无限好。
要知道,上次宁卫民去魏佳胡同的时候,还是去年的九月初。
当时的马家花园还没个能看的样儿呢。
尽管那个时候,院子里已经不是长满荒草,满目疮痍,荒芜颓败的状态了。
而且供电局、自来水公司的人也刨完沟,埋好管线,疏通好上下水,重新安装好了电表和水表。
可古建队的人同步进驻之后,光清理庭院的工作和拆改往外运送建筑垃圾的活儿就得先忙上个把月,然后才能往院子里进建材。
进完材料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危房的危险去除,先加固整修危房建筑的结构。
甚至由于马家花园的建筑不比寻常,许多都独具特殊功能,建筑形式也很是特别。
古建队还不好草率下手,生怕给干错了。
往往还得边干边请教专家,问明白了才好继续,那进度当然就快不起来。
所以一直到宁卫民出国前,马家花园的大部分建筑也就刚打了个底子。
该换的柱梁换了,该换的青砖也换了,房顶重新铺了“锡里被”,同时也疏了房屋下的地龙,清运走庭院池塘水路的垃圾和淤泥。
说白了,算是勉勉强强把这些建筑的骨架给重塑了一遍,也就这样了。
古建队弄好的都是苦大累的基础工作,真正出彩的活儿还一概没动呢。
但这一次,等到宁卫民再回到京城,那可就不一样了。
实际上,年前的时候,马家花园几乎所有建筑的外观就已经完成了。
甚至最北面的几处入口、门房、汽车房、账房、佛堂、库房。
假山顶上的五开间的歇山顶花厅,假山西坡的财神庙,假山游廊以南的三卷厅堂和惜阴轩。
外加康术德曾经和宋先生住过的北面小院。
这些地方都已经做好内装修了。
现在要说还差在哪儿了,差得就是就是院子南边的敞厅、南书房、辅助用房,还有马家内眷的住宅,还没来的及完成内装修。
然后就是庭院造景方面。
因为许多当初的花树和湖石被破坏被运走,景观方面遭到极大破坏。
虽然古建队已经极力修复,但只是修了一个硬件上的大概其,景致的格调远不如前。
恐怕需要专人来收拾一下再补足一些东西,才能重现过去的风貌。
如果按总体工程量来说,其实已经算完成了七成左右了。
想住人的话,现在弄点家具,差不都能搬过来了。
当然,这里说的仅仅是宁卫民凭着自己本事弄回来的大半拉马家花园。
还不包括霍司长帮忙从古今文化协会手里弄回来的另外三分之一。
那些房子回来的较晚,而且除了一套江家租住过的四合院,还包括一个戏楼,一片花洞子。
所以要修复就比较复杂。
到底要不要修复,怎么修复,需要花多少钱,连方案还没最终确定呢。
暂时还急不得,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管怎么说吧,反正不负宁卫民心中的隐隐期待。
到了地方他一看呀,虽然为掩人耳目,马家花园的外墙都未曾翻新。
北边几处铁链紧锁的门户也没用红油绿漆的宫廷风,完全是按照民间富户的格调,采用的素油黑漆朴实门户。
但真等铁链铁锁被打开,两辆三轮车一前一后从汽车房的入口进了马家花园子里面。
再看到的情景,却能让人立刻为之惊喜,感到由衷的欣慰。
院内修复的建筑多数是带有前廊的。
灰筒瓦覆顶,隔扇座花、雀替、墀头、门墩、柱础等处雕刻华丽,图案精细。
脊饰牡丹、荷花等图案,立体感也非常强。
那些房上、壁上,曾经经历过岁月侵蚀的的壁雕、砖雕,原本残缺部分也无不补足了。
“步步锦”的窗棂和“梅、兰、竹、菊”的门雕同样是新做的。
实事求是的说,这些房舍游廊看起来竟然比天坛的北神厨,南神厨的修复工程还要精巧几分。
尤其此园最别致之处,在于其巧妙的院落空间划分。
园内几乎没有使用隔墙,各院均以假山和游廊来分隔,或宽阔,或幽深,或小巧,形态各异。整体布局颇为疏朗,看似散漫,空间毫无严整的感觉。
从进入园门开始,行进路线就不断在假山和廊子之间来回穿插,迂回曲折,更有一步一景的效果。
说真的,宁卫民是委实是没想到这房子修得那么精彩。
居然几近完美地恢复了旧日的风貌,看上去那简直就是新房。
虽然素油黑漆的主色基调,没有红油绿漆那么雍容华贵,但却显得格外古朴雅致。
在他眼中,这座老宅院就像一个本已经风烛残年的迟暮美人。
如今经过巧匠精工的修复,就像这位老美人服下了青春不老药一样。
又重新焕发青春,变得风姿绰约,绮丽万千。
不是吹牛啊,就这房子、这院子,怕真是能比得上京城最知名的恭王府了。
毫不夸张的说,要在这儿拍个《大宅门》之类的电视剧,怕是原版的在取景方面就要汗颜了。
当然了,这后一句纯粹就是废话。
马家花园嘛,当年的京城首富,那还用多说吗,肯定是顶格了。
就是同仁堂乐家的老宅子和花园子都在,那也没法和马家花园比啊,其间差着档次呢。
毕竟开药铺的乐家在京城并非顶层的富豪,还得排在“八大宅门”之下呢。
那么好了,不妨再设想一下,这次前来,就连宁卫民都被马家花园的旧貌换新颜给惊讶到了。
罗广亮和小陶就更别说了。
这两个小子是从小在穷杂之地,大杂院里长大的。
何曾会想得真正富豪的生活,何曾见识过这么一大片宫殿一样的花园子啊。
大宅门儿终究是大宅门儿,他们今儿可算是开了眼了。
那丝毫不亚于王府侯门的房屋规模、形制,透着豪阔、尊贵的气魄,把他们一下子拽入到“楼殿无人春昼长”的陌生处境中。
再加上层层叠叠院落寂寥,越往里走越深,跟没有尽头似的,完全就是“一入侯门深似海”的现实写照。
这就难免让他们在走马观花的途中,生出了一种以为自己身在电影布景中的不真实感。
说“如梦似幻”这个词儿,可能有点过,但兴奋和吃惊却是必然的。
其实罗广亮还好一些,毕竟年岁大点,性子也稳当。
自己目瞪口呆也就罢了,不会有出格的举动。
可小陶却是野惯了的主儿,难以抑制的兴奋中,往往行为就不受控制了,需要一定的情绪发泄。
于是,他对着那空旷的院落,对着那些青瓦白墙,飞檐翘角,肆无忌惮地扯开了嗓子吼唱起来。
“美丽的鲜花在开放,开遍锅炉房。锅炉房的窝头真叫香,我想吃窝头,又怕窝头烫,只好坐在锅炉房旁,等着窝头凉。”
这首歌曲内容虽然相当朴实,但却没有掌声。
反倒因为突兀招来了罗广亮的斥责。
“嘿,你嚎什么!吓人一跳!在老爷子面前,你别胡闹!”
不过谁还没有年轻过啊。
康术德却不在意,反而很理解地说,“算了算了,反正没外人。吵不到谁,愿意唱就唱吧。”
宁卫民也说,“三哥,你就别拘着他啦。谁让在大杂院住着,憋屈呢。说实话,猛然遇到这么宽敞的地儿,又没别人,我也想喊上两句呢。可惜,咱嗓子不够敞亮,还没小陶这两下子。就不露丑了。”
这么一来,原本被罗广亮教训了一通的小陶等于收到了变相鼓励。
于是马上又改了快板儿,故意俏皮地开启津门腔儿。
“来到了天津卫,嘛也没学会。学会了开汽车,轧死二百多。警察来捉我,吓我一哆嗦,我连轱辘带爬躲进了女厕所!”
说实话,那鬼哭狼嚎一样的嗓音,与那古旧庞大的院落,怎么都不相称。
但那叱咤风云的气势,那江湖草莽的豪迈,却促使这恢弘的老宅院产生了立竿见影的共鸣。
“女厕所……厕所……所……所……”
回声清脆、响亮、悠远。除了激得麻雀“扑棱棱”一阵惊飞。
也把同行的几个人都给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臭小子,你就嚎吧!墙外要是有正在找茅房的主儿,非得让你给引来不可……”
就连罗广亮,也是又可气又好笑的乐了,难得地调侃了他一句。
就这样,两辆三轮车在康术德的指引下,最终停在了假山西坡的游廊下。
那两盆西太后的蟠桃树,随后被罗广亮和小陶“嘿呦嘿呦”齐心协力给搬进了假山上的歇山顶花厅里。
要说还多亏这俩小子身强力壮正当年。
否则就这段路,一般人还真抬不上去。
这个位于假山顶上的房间,是个五开间的贯连的大厅,那屋子大得似乎一眼望不到头。
而且采光极好,因为房间两侧全都是木头隔扇,是可以彻底打开的。
每一间的间隔位置,也都有隔扇相连,那是可以推拉的,这就做到了有效切分利用空间。
整个五间房内还有一道上空下实八屏雕花落地隔扇,木料上乘,雕工一流。
这极其讲究的东西,它给这间大厅营造出华美气派。
再配上两盆子西太后的蟠桃树,往这门两边一摆……
喝!这叫一个气派!
连宁卫民都感觉到,颇有点颐和园听鹂馆的气象了。
“康大爷,这么大的房子,原来是干嘛用的?过去谁住这儿啊?”
放好了东西,罗广亮越看这么大的房子越新鲜,忍不住开口询问康术德。
“这就不是住人用的地方,是娱乐场所。”
康术德极有耐心的说着“这里原先是个桌球厅,这里的原主人一家喜欢打桌球,摆了几张桌球案子在这里。你看铺设了木地板的那三间房,都是放台球桌的地方。”
康术德介绍说,“还有两边的房间,那用菱形花砖铺装成的地面,具有不同的功能。一边是用来吃饭喝酒的,一边是用来休息会客的。会客区的一角还摆放着书柜和写字台,供读书、作画、写字之用。”
“我的妈呀!”听了几句,第一次领略到富豪生活的小陶不禁惊叹,“这有钱人的日子也太舒服了吧?还能这么过呢!这么一比,那马路边上的台球桌就太土鳖了。”
罗广亮也感到超乎想象,点头赞同。“是啊,过去看电影,我还以为什么地主老财就是天天吃炖鸡,家里房子多点而已。现在一看这里,我才知道自己想的太简单了。这不就等于住在公园里吗?天天要是这么吃喝玩乐,哪儿还用出门啊?这里要什么有什么,那不神仙一样的日子啊。”
可即便如此,他们也没能得窥全貌。
因为康术德随后又给一句,“这还不算什么呢。这里还能跳舞,开鸡尾酒会。你们瞧,那几道活的玻璃隔扇能移动。移动的位置,是依据来客的多少而定。而且这几间房冬天是有地龙的,一点都不冷。”
跟着又补充说,“你现在看到的还只是山上的房子,山下有个更大的空场,过去冬天泼水冻冰还能造出个冰场来。再牵出电线安上灯光,晚上放着留声机,在月光星辰下溜冰,那才叫一个美呢。”
得,这寥寥数语形容的场面,算是彻底把俩穷小子给震住了。
无论是罗广亮还是小陶,眼睛里全是神往之色,再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