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雪夜,对于宁卫民和曲笑来说,注定是一个无比纠结的难眠之夜。
但这种爱情的痛苦,却不能说是世间罕见的。
因为即便这样的一个雪夜,京城也还有着无数人,如同他们一样在经历着类似的感情波折。
当天晚上七点半,煤市街街道服装厂的苏锦就坐着厂里的130货车,带着一饭盒炸饹馇,来到了天桥百货商场。
他是借着来送货的机会,专程给殷悦送温暖的。
他知道殷悦几乎天天都是晚上八点才下班,正好今天工厂食堂为加班工人们做了热乎乎的炸食,他就买了一份借花献佛给送来了。
可结果没想到,他去了地下二层,找到了殷悦办公室,却遇到铁将军把门。
于是他只好重返回来,经打听,才从几家店里的人口中得知。
敢情殷悦作为国风、花花公子、香榭丽舍的代表,还有皮尔卡顿、金利来、易拉得的代表甘露,两人正在和商场管理层开会,商讨在商场增设存包处,和进一步改善公众服务的方案细节。
那没办法了,苏锦也只有在各个店里先转悠着,耐心地等一等了。
反正卸货也得有一会儿呢,商场八点钟也快关门了。
他确信大概用不了多久,殷悦就会结束会议。
然而让苏锦大大出乎意料之外的是,时隔多半个月没来,转着转着,竟然还有额外的惊喜。
他就发现,这几家店里,原本免费借给顾客的卷尺,居然变成了好几打免费发放的纸质条尺。
几乎在每一片销售区域的明显地方都挂在货柜上,顾客只要伸手从挂钩上拿下用就行。
虽说纸质极限只有四尺,但对于更改服装和选购衣物,已经足够用了。
这东西除了方便之外,还对店铺的整洁和成本节约有着良性作用。
对比过去,皮尺横飞,乱摆乱放,来不及收拾,或是皮尺丢失,被顾客私自拿走的情况都没了。
苏锦对这东西是越看越妙。
再联想起殷悦正在开的会议,他不禁为其聪慧和才智大大的折服,情不自禁的激动起来。
就想拿着这纸质的条尺去跟店员们打听打听,殷悦是怎么琢磨出这么好的办法,最近对店里的营业情况还有什么其他改进之处没有。
以便他在日后工作里能更好的为其提供方便,加以配合。
可问题是,时间临近商场关门,店里已经没几个顾客了,大部分店员卸好货物,都开始理货、分货、填写单据。
他也不好去打扰人家的工作,耽搁人家的下班时间。
结果又转了一转,才发现香榭丽舍和花花公子两家店,门口负责迎宾的店员好像暂时无事可做,正在店门口闲聊,这倒是可以去问问。
结果万万没想到,他才刚走过去,就从背对着他说话的两个姑娘口中,听到了极为刺心的话。
“……殷经理那脖子上的项链可真好看啊。哎呀,和她那条项链一比啊,你看我刚买的这条,简直成小孩儿玩意了。”
“那是,你还能跟咱经理比?你这条,也就一千多到头儿了。而殷姐那条项链可不一般,是日本货呢。不说款式和项链份量,那么大的珍珠起码得值个两三千。”
“啊?日本货啊,我说怎么款式那么精巧呢!哎,可是不对啊,没听说殷经理有什么海外关系啊?”
“哎呀,你真傻假傻啊,就非得有海外关系才能用到洋货啊?别的不说,像咱经理那么漂亮,那么有本事,身后岂不是有大把男人上赶着送她啊。”
“啊!是男人送的啊。你没开玩笑吧?没听说经理处对象啊?”
“经理处对象还得跟你报备啊?你以为你是谁?再说了,喜欢殷姐的人多了,那不得好好挑挑啊。”
“那是谁送的呀?你快说呀,不会是苏厂长吧?”
“怎么可能呢。亏你想得出。苏厂长哪儿去弄日本项链?告诉你吧,是经理的上司,从日本回来的宁总送的。就过完节刚上班那几天,宁总来过了。然后殷姐的脖子上就多了一条精美的项链。怎么样?羡慕吧……”
“是宁总送的?哎呀,太羡慕了。宁总对殷姐可真好啊。这么贵的项链说送就送。”
“那可不,那是宁总啊,真是又帅又有钱。嗯,你明白什么意思了吧?”
“不会吧?那照你这么说,宁总和殷经理处上对象了?”
“这还用说嘛,你见过哪个领导,白送给女下属这么贵首饰的?别看都是下属,可皮尔卡顿的甘经理就没有呢。”
“哎呀,殷经理的命可真好啊。我要是有这么一个对象,马上二话不说就结婚。”
“你以为殷经理不想啊,她跟宁总那么多年,这不也才刚算是八字有了一撇吗?你也不想想,宁总身边那么多模特,这样的钻石王老五是那么好抓住的。还得说,是咱们殷经理有本事……”
“对对,不过这么一来,有的人可就苦喽……”
“哈哈,你是说苏厂长吗?那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儿。苏厂长年纪也太大了,工资还没咱们高呢,最关键是无趣,方方面面都没法跟宁总比呀。要让你选,你会选谁啊?”
“当然宁总喽。别的不说,就说送礼,苏厂长怎么跟宁总比呀。一点不懂浪漫,总是来送吃的喝的,这也太老土了。”
“就是,刚才他来了,我还闻到一股子蒜汁儿味儿呢。等他一走,我扇了半天风才缓过来,臭死了。大蒜的味道真让人受不了,我都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大晚上到底带什么样的吃食来找殷经理,也亏他拿得出手。”
“哈哈,是够让人嫌弃的啊。想也知道,无非炸灌肠,卤煮火烧什么的,殷经理一会儿见到他,不知道闻到大蒜味会怎么反应呢?”
“那还能怎么反应?只能表面谢谢,背后扔进垃圾箱呗……”
不用再听下去了,这样的话已经足够苏锦收敛与退缩,羞愧万分的悄然离去了。
他匆匆从别的门离开,连厂里的司机也没招呼,一直来到天桥百货商场之外,总算长出了一口气。
可此时此刻,一种刺痛也让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一厢情愿,缺乏自知之明。
是啊,他这个人老实巴交,文化又不高,赚钱只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人家凭什么喜欢你呢?
谈婚嫁,搞对象,讲的是门当户对啊。
不能不承认,命运有时会跟人开一个很大的玩笑。
美好的东西总是让人产生不切实际的遐想,但现实却会无情告诉你这样力所不逮的结果。
不能说是难过,只有悲凉漫过。
…………
这一天的晚上,蓝岚也在面临着重要的选择。
如今她已经工作一年多了,因为学的专业是校编,原本实习期是被学校分派到了一家中型的印刷厂工作的。
可在父亲蓝教授的运作下,她很快关系就转到了一家出版社接纳,进入其麾下名为《京苑》的杂志组工作,彻底远离了体力劳动。
她工作很是平稳,也很是清闲。
她个人而言,每个月只要交两三篇通过审核的,合计四千余字的文艺性情感类文章即可。
但也因为这样,当她的生活开始进入平稳状态,她的个人情感方面却开始受到来自家庭的压力。
完全不同于对儿子的放任自流,蓝岚的母亲对女儿婚姻可是非常着急的。
身为女人,最懂青春易老,蓝岚妈妈所以很希望女儿能尽快找到可以托付终身的依靠。
于是不但蓝教授,就连蓝铮和蓝家新娶进门的儿媳妇也一起被发动起来,为蓝岚网罗可以相看的对象。
而对此,蓝岚个人是相当抵触的。
虽然她并不承认,自己内心对宁卫民仍旧念念不忘。
但实事求是而言,宁卫民带给她的影响太大了,甚至影响到了她的个人审美。
偏偏像宁卫民那样的人是绝无仅有的,尤其是正统的文化人和干部阶层里,肯定找不到。
于是这样的相亲肯定是次次失败。
她完全拒不接受父母的传统观念,全盘否定门当户对的合理性。
时间一长,所有人都苦不堪言,不堪其忧。
迫于无奈下,蓝岚也只有在自己的大学同学,那些倾慕者里选择了一个作为交往的对象。
但她错就错在,她这个决定太草率了。
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选择的这个对象,无论身高、容貌和家世都和宁卫民颇有几分的相像。
过去,既然她的父母不满宁卫民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又怎么可能接受这样一个穷小子?
哪怕这个年轻人也是大专毕业。
另外,更要命的是,蓝岚本人的态度其实也不够真诚,缺乏坚定。
打心里说,对这个男同学她远没到喜欢的程度,否则就不会等到今天了。
这件事说起来,其实有点像三十年后许多年轻男女花钱雇人扮演自己的恋人。
她希望的是,暂时性的挑选一个对象,先应付家里这一关再说。
可偏偏完全忽视了对方为这件事付出了什么。
这就导致这件事几乎成了一场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