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组在吴淞口的外景地一共拍了有五天的戏。
宁卫民跟了得有四天。
除了一开始,他刚到外景地时,与松本庆子公然出双入对,带给众多心灵干涸的剧组人员带来的巨大心灵打击之外。
其实在此之后,他给大部分人留下的可就几乎都是好印象了。
他走人的时候,甚至让许多人都依依不舍,以绝对的牛人视之。
所以这样的事实便可以充分证明,他的确是一个极富个人魅力的人。
首先对于导演野村芳太郎来说,最怕的,其实莫过于名演员和投资方搅戏,打乱了正常的拍摄计划。
要知道,剧组是个等级森严的小社会,是金字塔形状的。
制片人、导演、男主角、女主角是金字塔的最顶端。
编剧、摄像、美、服、化、道、灯等部门都依次排在后。
最后最底层就是场工和群演。
这其中,大部分人都是专才。
真能够算得上全才的,以俯瞰姿态驾驭全局的,往往只有导演一人。
所以通常情况下,一定是导演的文化素质和水平决定了一部电影的最终水准。
那么演员不管腕儿再大,对于导演也得惟命是从。
彼此之间应该是学生和老师,下属和上级的关系。
但部戏的情况可就有点特殊了。
因为松本庆子不仅仅是女主角,整部戏还是她出钱投资的,是制片人。
那么面对这样一个双重身份的松本庆子。
对野村芳太郎这个导演来说,就存在难以驾驭甚至是丧失自尊心的风险了。
尤其如今他个人的事业也陷入低谷,正是黯淡无光的至暗时期。
因为多年来在雾制片厂再没拍出过什么有影响的作品。
整个日本映画界都已经断言他的导演生涯已经实质结束了,对他不再抱有任何期待。
没想到,松本庆子和宁卫民看在与松本清张达成交易的份儿上,居然肯把一部十亿円预算的大投资电影交给他来拍摄。
这完全属于雪中送炭之举,当然值得他感激。
不过反过来,这让他身负的心理压力就更大,也更加不敢违抗松本庆子和宁卫民意愿。
说实话,在拍摄之前,对于最终能否拍出一部好电影,并且让影片在口碑和票房上双丰收这个问题。
野村芳太郎确实打算孤注一掷,赌上自己的所有。
但同时,他心里也是加倍的没底啊。
好在松本庆子性情温柔,丝毫没有跋扈和自以为是的毛病。
在片场从不耍大牌,也很尊重导演的权威,但凡有疑议和需要讨论的,都是为了把角色演得更深入人心。
对于这个女主演,野村芳太郎不会更满意的了,很快放宽了心。
然而眼下恰恰在拍摄这样一个很重要大场面时,遇到了坎坷和困难的情况下,宁卫民又来了。
这下野村芳太郎自然又精神紧张起来,甚至还有点更惶恐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老鬼子可是看出来了,宁卫民这家伙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宠妻狂魔”啊。
想想看,他居然不远千里给松本庆子送来了休息用的专车。
甚至买车的事儿松本庆子还事先一点不知道,这小子早在日本就规划好了。
如果不是个恋爱脑,忠实舔狗,能干出这样的事儿来?
尽管宁卫民弄过来了好几辆房车,让他这个导演跟着沾了光。
可要是这小子爱心泛滥、护妻心切,见不得松本庆子演戏吃丁点儿苦可怎么办?
这种事又不是没在片场发生过的,以他半生的导演经理,早都见怪不怪了。
无论男演员还是女演员,他们来探班的另一半,总会因为不满拍戏的条件,提出各种匪夷所思的要求。
甚至因为不满男女演员激情戏的拍摄方式,发展到大闹片场的,这都属司空见惯。
有人甚至吃准了拍到后期,导演不能换演员,居然私自拐带走了演员,擅自扔下戏不拍了,跑到周边景区去度假的。
导演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只能忍气吞声,乖乖等他们玩儿爽了回来。
即便没这么过分,但探班的人拍摄时坐在导演身边,挤到监视器旁看也令人烦不胜烦。
更有甚者,因为不满镜头中演员表现,导演没喊ng,探班的人就先喊上了。
这种喧宾得主的做法真是让导演恨不得一头撞死在监视器上。
所以野村芳太郎虽然表面上十分礼貌且热情,但骨子里真是对宁卫民畏之如虎啊。
对他来探班的事儿感到头疼极了,就怕他指手画脚,干扰拍摄秩序。
甚至怕原本好好的女主角也被他给拉偏了,真要是双剑合璧跟他对着来,他的老命就得交代了。
不过好就好在,所以一切担忧都是没有必要的,完全是野村芳太郎自己杞人忧天。
实际上,宁卫民是最懂得术业有专攻的人了。
他从不对自己不了解的事儿随便指手画脚,尤其特别尊重上了岁数的专业人士。
真拍起电影来,别说他主动离得远远的,从不待在导演身边。
就是松本庆子化妆和拍摄,他也从不发言,就怕自己干扰拍摄进度。
何况他自己也是别有所长的主儿,别的不懂,他懂得算账啊。
像这种上千人的大场面,动用了不知多少弹药。
为了拍夜景,还得雇佣起重机来吊架铺设灯光。
仅从商人的角度来考虑,宁卫民就知道这是最耗钱的拍摄场面了。
哪怕在国内什么都便宜,比日本拍摄要便宜好几倍,但问题是日本人的工资可便宜不了啊。
一个鬼子一天报酬最少一万円,现场五六十个鬼子呢,这得多少钱?
再加上这一天人吃马嚼的挑费,和拍摄消耗的装备设施,怎么也得花个二三百万円一天呢,那就是一两万美金。
十亿円虽然听着似乎很多,可仔细算算就知道了,十亿里才有几个二三百万够这么造的?
要不说剧组花钱如流水呢。
宁卫民当然盼着拍摄顺利,明白越早拍完才越划算啊。
真要是十亿円都拍不完这部片子,那最后不还得他来兜底想吗?
更何况就冲野村芳太郎这吃着药,点灯熬油的工作着,说话手都打哆嗦,他也不敢给人家找事啊。
无关什么尊老爱幼,他就怕万一这老鬼子真急出个好歹来,真累病了,累死了,那可就真虾米了。
陪个发送钱是小事,何处黄土不埋人?
难道我泱泱中华,埋的鬼子还少吗?
可问题是这老鬼子一趴下,他去哪儿再套一头能拉这磨的日本老驴去啊?
十亿円的投资他总不好弃之于不顾吧?
所以他再不懂事,也不能跟钱过意不去,犯不上跟他自己个儿为难啊。
而如此一来,信奉无为而治的他可就成了来探班的模范,演员亲友的楷模了。
更别说他还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帮着剧组想辙解决实际困难的。
比方说头一天晚上听说发电机还没到,见野村芳太郎和松本庆子都着急,宁卫民就建议能不能用房车的发电机试试,毕竟三辆车呢,一起烧燃油也不小的电量呢。
结果没想到,还真就解决问题了。
两台12000瓦的“小太阳”,愣是让这几台房车的发电机给带起来。
渐渐的,野村芳太郎还主动邀请宁卫民在片场观摩,甚至安排他坐在自己的身边了。
别看都是一样的结果,但落在松本庆子和剧组其他人的眼里,都懂得这是导演对宁卫民的认可,礼遇程度可是完全不一样的。
这还不算,和导演比起来,其实还有一个人对宁卫民的感激和仰慕之情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就是沪海制片厂委派来保证剧组生活和后勤的干部。
这个干部啊,不大像沪海本地人,是个只会照章办事,缺乏灵活变通的老实头。
所以在宁卫民来探班之前,哪怕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他办出来的事儿,也没法让人满意,净为自己挣骂了。
无论中日双方都把他当成不会办人事儿的蠢材。
日本人恨他脑子不好使。
同胞们骂他良心大大的坏了。
而宁卫民的那一车西瓜和一车玉米,可真是救了这个后勤干部的急。
这漂亮的一手让他豁然开朗的同时,也不免肃然起敬。
于是专门跟人打听了这事儿到底谁办的,然后诚心诚意去跟宁卫民请教。
而在宁卫民好为人师的点拨下,干部终于懂得所有的供给上,当以有备无患和饮水充足为先。
剧组整体的餐食当以方便为主,而便宜和好吃也不是化解不了的矛盾,对于剧组人员区别三六九等,给予一定特殊照顾也未必就会招人骂。
就这样,外景地的伙食和物质供应工作,几乎一夕之间有了质的飞越。
第二天,这后勤干部就申请了一辆面包车,准备了二十个搪瓷桶的开水,分两次给送到了外景地去。
然后轮流往复,这天这车就不干别的了,专门管拉桶和送水。
同时也算班车,能借着送水拉桶的活,再为剧组临时接送个人或者买点东西什么的。
另外,饮食上也改了,没有大锅饭菜了,直接上饺子和包子这样带馅儿的东西。
不但好做,好运输、好分好拿,也好吃喝。
而且等级区别和中日不同的喜好,既能体现出来,也不惹眼。
像群演们一水儿全素的大菜包子,每人五个,味道不佳,但能管饱了。
同时直接解决了餐具不足的问题,不用桌椅也无需洗手,于野外就餐兜了就走,席地而食。
剧组的工作人员和普通演员就要讲究些了。
包子不光有素馅儿的,还有肉馅儿的。
此外,由于每人都有自带的饭盒,还能喝一碗稀饭,外加两个鸡蛋,咸菜管够。
这些不是沪海厂提供的,而是从不远处的村落里采买的。
难得的是个“新鲜”二字。
至于中日双方的导演,名演员,以及日本工作人员、还有各组的头头脑脑们都是同一水准。
这些人吃的不是包子了,而是饺子。
只不过区别在于,中方吃饺子是管饱的。
而且有煮和煎两种做法可选,现场就有人支架起铁铛子像煎生煎包一样给煎。
日本人就不一样了。
按照他们的饮食习惯。统一每人十二个煎饺,再搭配一碗白饭。
而无论中日,在这个层次,都有酱汤、腌萝卜、熏鱼作为佐餐小菜。
另有奉贤黄桃一个作为餐后水果。
别说,就这样非常简单的一个安排,居然是人人满意,竟然难得的让后勤干部荣获了好评、
底下的看上面的不眼红,上面的也能怡然自乐。
关键比起大锅熬菜熬萝卜炒肥肉片来不但省事了,花费少了,而且无论哪儿的人也没人抱怨不合口味的。
所以可想而知啊,宁卫民对于这个干部来说,当然是牛人一个,只有让他服气的份儿了。
和导演野村芳太郎以及后勤干部不同,中方的导演和那些国内比较出名的演员们,对于宁卫民的感觉,更多的是亲切感。
因为这家伙明显来历不凡,地位超然,可却没有半点架子,甚至还很幽默。
关键是他的日语水平非常高啊,比沪海厂派遣过来的两个翻译可强多了。
原本呢,中方的导演和演员和这些日本人因为语言不通,互相之前严重缺乏沟通和了解。
别说工作中不容易配合,难以了解彼此的意图,这样是非常容易产生龃龉和误会的。
但从宁卫民来了之后就大大不同了,演戏的时候有他帮忙,中方导演也终于能让日本演员明白自己的意图了。
而中日演员无戏拍时,不知怎么就以成了以宁卫民为中心的中日茶话会。
这家伙人缘极佳,无论本国同胞还是日本人都很喜欢他,而众人都围着他聊,渐渐就成了中日语言对译和互相学习的补习班了。
当然,既然男多女少,那自然没人装蒜,聊的正经事少,而闲篇极多。
尤其以两国文化中最低俗的骂人方言为热门聊天话题。
最有意思的是,无论中日人士,模仿对方总如鹦鹉学舌。
说的都很起劲,但就是不伦不类,古怪至极,每每弄得凑在一起的人开怀大笑,不能自已。
大家就是这样的谦虚好学,敏而进取。
自然了,感情也在学习中不断加深。
别看就这么寥寥几天,但宁卫民离开剧组时,中日工作人员的僵化局面已经不复存在,即便是语言仍旧不同,但日常生活中走个对头也能打招呼了。
更有甚者,居然宁卫民还满足了大家对于民族情结的需要。
不知怎么的,他就把日本演员都忽悠了。
居然私下里组织起人手来,拍摄了一张堪称逆天改命的“吴淞口大胜”的照片。
那张照片在现场就让摄像师洗出来了,大家谁看谁都得乐。
敢情作为俘虏的役所广司和阿部宽带着几个“鬼子兵”虽然站在中间的c位,但却一副俘虏模样。
作为两个日籍军官,别说枪械军刀了,就连军帽都没了,头发凌乱,身后有硝烟,还被绳子五花大绑着。
他们身旁和身后,则被穿着国军军服的宁卫民和几个威风凛凛,金刚怒目的华夏演员用枪指着。
只可惜,毕竟只是闹着玩儿的事儿,日本演员情绪不够严肃和饱满。
他们全都笑嘻嘻的,丝毫没有兵败被俘要被枪毙的沮丧,倒是有几分看淡生死的从容。
是为整张照片最大的败笔,否则的话就真能当宣传海报了。
(本章完)